路上的時候,何紹禮目光在江子燕身上打了一個轉。
“子燕姐,你這身衣服是看準了,國内沒有動物保護協會敢潑油漆?”
江子燕也知道他在打趣她略顯招搖的那身皮草外套,并不生氣,倒多看了何紹禮一眼。藏灰圍巾,純黑色沖鋒衣,簡樸無華,男神級别的那一張臉卻難掩貴氣。何紹禮已經工作幾年,但他這麼穿,依舊像個有錢、低調和家教好的男大學生。
她不由起了個荒謬的念頭,自己穿着一身明晃晃的貂皮,帶着何紹禮和何智堯去廟會,會不會有人以為她帶了兩個兒子出門?
廟會因為承傳中華傳統,老一套東西翻着新的玩,雜耍花車龍獅舞皮影戲唱京劇花樣百出,到底比唐人街那些假把式更新鮮。公園裡的遊人如織,她到底多留心看,發現周圍也有不少穿着各式樣大貂的年輕女人。
何紹禮在人群中,始終體貼護着他們不被沖撞,等到了要看雜技表演,何智堯個矮,他讓兒子騎在肩頭。江子燕則站在後面,手裡舉着何智堯買的幾個糖人,定定地看着父子倆。
逛着逛着廟會,也會路過各種琳琅滿目的攤位,真玩意假文物舊書籍新年曆,還有攤位賣很長的五彩雞毛撣子。何智堯蹲下小身子,在地攤上挑了個狼頭造型的撥浪鼓。等收錢的時候,攤主找了半天還差十塊錢,于是大方地讓何智堯在攤位上随便再拿個玩具,抵了價錢。
何智堯不假思索地抓了個塑料花的發圈,要塞到江子燕手上。
她一愣,驚喜地笑着說:“堯寶送我的?”
何智堯羞澀地點頭,江子燕卻不肯伸手相接。她笑着說:“堯寶叫我一聲姐姐,我再收下你的禮物,好不好?”
她說完後,果然沒有接孩子手裡的粗糙發圈。何智堯好像同樣沒聽見江子燕的話,依舊沉默地舉着胖手。
一時間,兩人居然僵住了。
春節廟會,十丈紅塵,聲嚣不斷。但在邊緣地帶的攤位前,發生着一場無聲對峙。仿佛是場卡殼的擊鼓傳花遊戲,強者試探,弱者不服。
在攤主奇異地注視中,何智堯雙眼迅速地冒起淚花,固執己見想把那發圈塞給她。
終于,江子燕率先妥協。她歎口氣:“你既然要送我,那你幫我戴上它,好不好?”
何智堯這次也答應了,他小心地把假花發圈歪歪斜斜戴在她頭上。江子燕笑着謝謝他,兩人迅速地和好如初,牽手站起來。
攤主松了口氣,由衷地操着方言,對同樣沉默不語的何紹禮說:“你家那口子是個厲害人啊。”
他的心同樣震動莫名。
當江子燕昨晚問他,這就輸不起了的時候,無意識地露出那種半挑釁半玩笑的目光,何紹禮幾乎要脫口問她,是否重新恢複記憶。對,和以前如出一轍。
明察人心,且又沒個輕重。她是長着仙人面孔的女閻王,握着一條五英尺的鐵鍊,每一節上面都是寒光。偏偏每次做惡劣的事情前,那雙細長眼睛永遠有一抹嘲弄神色,似乎能看進人的心裡去,是在問他:“你呀你,敢不敢相信我的話?會不會相信我的話?”
就是這樣,江子燕把他人視為笑話,但總能讓人找到理由去原諒她。何紹禮偶爾忍不住想,她這樣能行,但就是這樣也行。
何紹禮和江子燕在新生晚會照面而過,晚上就收到了何紹舒的短信。
“我室友說她看上你了,問你有沒有女朋友。我說不知道,小白癡,蘭羽是不是你女朋友啊?”
他什麼都沒回複,沒想到幾天後的課堂,又碰到了江子燕。她是幫老師點名的助教,點到自己的時候,江子燕若無其事地讓他在座位上多站了會,那雙淡淡的眸子打量他很久。
沒過幾天,全學校都知曉經管院的一位學霸女研究生,看上了工院的新生校草。
後來,江子燕每次來到他們班點名,都成了西洋景兒。她一念到何紹禮的名字,底下便傳來心照不宣的大笑。何紹禮唯有無奈地摸着鼻子,任身邊的男同學嘲笑暗示外加拍打。偶爾,台上的老師都跟着呵呵地樂幾下。
講台上的江子燕,依舊素着她那張冷厲的臉點名,說話語速很慢,眼睛也沒再往這裡看。
蘭羽也知道了這事。她跑到圖書館,半句話不說,先拿起何紹禮放在桌子上的書摔在地。在以往,何紹禮都是聳聳肩,此刻礙于場合,他微微沉下臉但也沒有阻止。但這動靜,到底把身邊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蘭羽擡起頭,用極漂亮的大眼睛一個個瞪回去,目光落到角落一人的身上,卻是突然再不可思議地睜大,再飽含着吃驚地落回到何紹禮身上。他心中一動,順着她目光看去,江子燕和何紹舒居然也在圖書館這層上自習。本來,誰也沒發現誰,這般鬧騰的動靜才雙雙望過來。
何紹舒眼高于頂,自小不喜歡蘭羽這丫頭,微微冷笑。但旁人那些嘲笑表情,都敵不過江子燕。她目含譏诮,和蘭羽僅僅對視幾秒,再跳到何紹禮的臉上。無辜的人被這麼掃一下,隻怕也會動肝火,更何況是當事人?
何紹禮不動聲色,偏偏蘭羽率先受不住這輕蔑目光。
江子燕随後收回目光,安靜繼續看書。唯獨頭頂一小塊燈光照在黑發頂端,帶着層微妙又居高臨下的諷刺。這時,聞到身邊一陣香風,蘭羽居然來她旁邊坐下。
漂亮女孩轉動着眼珠,笑着問:“你就是那個江學姐,聽說,你到處跟人說喜歡何紹禮?”
何紹禮終于覺得頭有兩個大,他冷下來臉,想要把蘭羽拉走。
江子燕一點兒也沒閃避,她态度悠然地反問:“你吃醋?”
蘭羽肚裡千萬句話,就被三個字堵住。江子燕的說話總跟帶刺似得,輕易紮到别人心裡。蘭羽日常驕縱,到底女孩家心思,再說何紹禮還站在旁邊,臉一紅,有點呆不住了:“我,我吃什麼醋?”
江子燕敏捷地抓住她的話頭:“哦,誰吃醋誰就是狗。”
也許是因為她占着冰人相貌,開口聲引沉魚,開譏嘲腔令人信服。也許是因為蘭羽今日又穿了件胸口繡有精緻狗頭的淺白衛衣。江子燕說完這句話,再次自顧自地看書,周圍人的臉色紛紛各異,又有不少人大膽地盯着蘭羽豐盈扶起的胸看。
何紹舒置身事外,蘭羽氣得發抖,被臉色不佳的何紹禮伸手按住。他并非性格内向的男生,平時卻驕傲慣了,不肯主動與女孩子玩笑,哪裡受過來自女生的這般戲弄——誰為他吃醋誰是狗,那他自己又是什麼?
但何紹禮知道,此地不宜多留,他沉默地扯着蘭羽的手,把她強行拉走。踏出自習室前,回頭傲然地再看了眼。
大半個自習室的人都目送他們離去,何紹舒看到弟弟的目光,一挑眉。唯獨江子燕沒有擡頭,她黑衣黑褲,烏發披散在背後,睡蓮般坐在角落裡安安靜靜依舊低頭看書,像剛才整場鬧劇都沒發生。
後來,在那混亂迷人的夜,何紹禮會撥開纏繞散落在兩人身上和臉頰的長發,想看清她的真實表情。
“笑一個。”他命令。
她兩分豔色化為九分,剩下一分,依舊像是世間沒有什麼能打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