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看向他手中的喜上眉梢。
“梅花的形好,喜鵲羽毛卻不是這樣的,有些交錯才好。”
……
這畫師瞧着呆愣愣的,對于丹青一道說起心得來真是滔滔不絕。曆朝曆代名家真迹如數家珍,拉着我一一道來。
我見他如此欣喜,便開口問道:“方才那些畫中,我見着不少名山古迹,畫師竟去了如此多的地方。”
畫師停頓片刻,展顔笑道:“我是半路學的,原先跟家中長兄幼弟在書塾中求學。隻不過在下愚鈍,詩書不通,經論不曉,偶然間遇見我師傅學了一些,便舍了科舉,獨自一人出來遊曆。”
“令尊令慈居然同意?”我問道。
“最初自是不肯的。”畫師搖搖頭道:“我家是商賈之戶,父母都盼着家中出個秀才舉人以壯門楣,覺着畫師是不入流的。家父覺着我玩物喪志,将畫筆通通折了,關了禁閉。又放出話去,家中丹青之類統統扔去,不許畫師一類人走近。”
“我被關在屋裡,除了每日有小厮一日三送餐,就隻有那些聖賢書相伴,連紙筆都沒有。我實在是學不下去,便拔了簪子在地上随意勾勒。”
我安靜地聽着他将昔日故事娓娓道來。
“後來被家父發現了,父親大怒,把我痛打一頓,關進了祠堂。”他眼神裡有些掩不住的難過,卻擡頭對我笑道:“本來是沒有機會的再學的,巧就巧在長兄和幼弟雙雙中舉。”
兄弟衆多,已有兩子中舉,兼得萬貫家财;這二子也不必強求其了。
不如任其闖蕩,反正惹不出什麼禍來,說不定他還有自己的造化。
“如今已近而立之年,孑然一身,隻餘丹青相伴。”畫師道。
“獨自一人在外遊曆不容易的。”我道。
畫師道:“不容易,也容易。”
他微微一笑,大抵是說此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旁人不懂,我卻是個跟他一樣遊曆天下的,不過我是被迫的。師傅當年送我下山,備了整整一竹箱的銀票更有奇珍異寶無數。我那時不知世情,看什麼都覺得新奇,拿明珠換糖人、擲金珠作彈珠、金銮殿上與天子商談,揚言要買下一城。
就這麼大手大腳的花下去,被不少人盯上,被偷過、騙過、搶過、坑過。還好有些功夫在身上,保全了性命,隻不過腳下的鞋從蜀錦到野草再到麻布。
也曾餓暈在街頭,靠着一手畫技跟老媪換得一碗熱粥。
如今再想起那段日子,恍然如夢。
正出神想着,畫師手中有一張畫稿露出一角來。我被那一角風景所吸引,問道:“敢問這一張,畫師所畫為何。”
“啊,姑娘說這一張。”畫師抽出那幅道:“這是一年前,我行至泰山,觀其雪景,有感而畫。”
那一張正是泰山的雪景,我隔宣紙幾欲見風霜。
“本來我那時在徐州,經一書塾聽見幼子稚童誦夢谷之文,便想去看看日出。”他有些羞澀地道:“隻是去晚了,沒能趕上,便坐在那裡安安靜靜地看了一場雪。”
說到這裡,他停頓片刻,輕聲道:“登其頂方知何為‘蒼山負雪’之景。”
那一紙霜雪,若有寒氣。
我喟然歎道:“天下霜雪得先生繪之,其幸也。”
阿泥搖着尾巴湊過來看了一眼,很是稀奇,拽着我的袖子暗暗道:“真巧這畫,跟我一個顔色。”
畫師看見阿泥對這幅畫很感興趣道:“我與姑娘有緣,姑娘若喜歡,便将它送給你。”
真是讓人不好意思。我假意推脫片刻,如願以償地把這幅畫收入囊中。
分别前,我問畫師:“今後要去幹什麼呢?”
“滁州有一眼泉,泉水清冽,我去看看。”
“再之後呢?”我又問道。
畫師想了想道:“繼續畫,畫山川名景,畫美人将相,也畫鳥獸蟲花。”
真好。年近而立,不問功名,與畫相伴,潇灑自如。
我向他拜别道:“後世學畫之人定牢記先生之名。”
畫師不在意地笑了笑,揮手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