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的手如鐵釺一般死死抓着他,道:“二公子的母親居于深宅大院,穿着绫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想必是思念母親,您再好好看看這位娘子,是不是認錯人了。”
他絕望地看向女人,徒勞地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
管家彎下腰,用渾濁的眼睛盯着他道:“咱們家二公子不會有這麼個母親的,生在青樓裡的賤坯子才會認娼妓當娘。二公子您說是嗎?”
女人默默看着他。
他顫抖着嘴唇,說不出話來。
管家開口,打破了這一片沉默:“這些銀子是咱家的謝禮,是買賣田地,還是購置首飾,為自己贖身也夠了,全憑娘子做主。謝娘子照顧二公子幾日,我們該告辭了。”
他低聲道:“最後一面了,咱們該走了。”
管家牽着他的手往門外走去。
女人這時卻突然發了瘋,撲上來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雙目含淚,說不出話來。
旁人一時驚呼,老鸨的臉僵着笑道:“奴家這姐妹,和這府上公子相處了段時間……情誼深厚。”
管家也眼神不善地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他回頭看去,看見女人眼中千般言語,萬般心緒合成的一句話。
他知道她想說什麼,離别的悲傷在此刻黯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出乎意料的冷靜,他看着女人輕輕地道:“娘,我想讀書。”
女人的手緩緩松開了。
困在這樓裡,他終生隻是個打雜的命,怎麼可能去讀書呢。
他最後留戀地看她一眼,轉身和管家向外走去。
管家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
他能去讀書,娘不必倚欄賣笑,他許願時沒有顧及骨肉分離的前提。
但是,這也很好了,不是嗎。
贖身後,這麼多銀子,天地何其大,她想去哪就去哪,他也過上了尋常百姓家的生活,如願以償。
他走出青樓,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轟響伴着老鸨的叫罵聲,女人把那一案銀子掀翻了。
他沒有回頭。
馬車裡,管家對他道:“回府後有些規矩要顧忌,奴才倚老賣老鬥膽跟公子說幾句。進了大門,二公子就跟那樓裡的娘子沒半分關系了,這點要記住。再者,聽老爺的話就好,往後二公子起居飲食自有專人照顧,請安的規矩教導嬷嬷也會說的,不必擔心,隻要好好讀書就行。老爺最喜歡讀書人。再一點,大夫人最近心情不大好。”
“這位夫人,是我未來的母親嗎?”他問道。
管家圓滑地道:“大夫人是府上所有公子小姐的母親。”頓了頓,他又意有所指地道:“二公子的生母是誰,這要看您的造化了。”
見到那位穿着華麗,面容精緻的女子時,他才知道管家口中的“造化”是什麼意思。
大公子去世,他爹膝下多年沒有男丁,想來想去,想起這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他這才能回來。
那位夫人禮儀很好,心有怒氣也并未在面上展露出一點,隻是淡淡叮囑了幾句場面話,便遣他出去了。
出去後,看着管家的眼神,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造化,沒能博了那大夫人的歡心。
最後他的母親成了大夫人身邊的一名侍女,對外稱那人才貌雙全,溫柔賢淑,可惜紅顔薄命,生了他就難産血崩而亡。這樣掩蓋他身世的說辭,惹來外界議論紛紛。
但他不在乎。
那個人,啊,現在該稱父親了,為他聘請名師。他七歲,終于能入學了。
授課的夫子是有名的大儒,八字胡,四方步,還未入夏卻搖着扇子講《荀子》。
他曾問起夫子城西的張夫子如何。
夫子捏着書想了半天,聽到那句“張夫子嗓子不太好,年紀也大了”才恍然道:“奧,是他呀。一個考了三四十年才中的窮秀才,沒文采不入流,靠着教幾個孩子讀書習字謀生。要不是以往他給我送過幾盆上好的蘭花,要我提攜他幾句,還真記不起來。話說,二公子閉門府中多年,怎麼會知道他,莫不是他來府上拜見過?”
他應付着夫子不經意的試探,心裡想的卻是:我以往所追求的一切,遙不可及的一切,在他們眼裡都是不入流的東西嗎。他心裡泛起道不知名的滋味,這情緒當目光轉向書案上的擺件時又被悄無聲息地壓下去了。
這是上好的羊脂玉,雕成個雪白小獸,看着像羊,鑲着黃金和瑪瑙珠子。這樣的東西,一件就夠外頭的人家活好幾年了,據伺候筆墨的丫鬟說,庫房裡還有很多,隻選了幾樣來讓公子挑選。
他掃了一眼,覺得這件很合心意,就留下了。事實也正是如此,日夜佩戴不離身。
府上的二公子,有名師,美婢,家财,人生道路坦蕩蕩和那個半年前在青樓跑腿的小子如雲泥之别。
他穿着錦衣露出個倨傲的眼神,擡眼看向夫子時又是乖巧好學的模樣。
“不必為了這些人浪費口舌,夫子繼續說吧。那‘自知者不怨人’下一句作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