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善淩沉沉睡去,做了一個噩夢。
夢中,他又回到了那日,孤身站在街上,明明周圍是沸反盈天的人群,他卻仿佛置身雪原,耳邊隻有風雪戚戚的聲音,其他都聽不見,隻是看見那些臉龐猙獰可怕,是張牙舞爪彷如就要撲過來撕咬自己的怪物。
一眨眼,眼前變了。
依舊是在那條街上,怪物卻倒了滿地。它們不再叫嚷,成了一具具安靜的屍體,鮮紅流了滿地,一條條腥臭的血溪蜿蜒彙聚,最終都流往自己腳下。
謝善淩怔怔地順着血流看去,最終看到自己手上提着的染紅了的劍。
“啊!”
顧望笙剛剛閉上眼睛假寐,就被一聲急促的尖叫驚醒,急忙睜眼一看,與醒來的謝善淩四目相對。
謝善淩神色呆呆地瞪着他,大口喘着粗氣,神魂未定。顧望笙等了會兒,見他漸漸氣息勻稱,這才開口:“做噩夢了?”
謝善淩這才回過神來,轉而看向窗台,見着流瀉在那上面的月光枝影,知道已是深夜。
記憶漸漸回籠,想起白日發生的那些,白紙一般的臉頰騰升起一股病态的潮紅。
顧望笙看在眼裡,沒借機揶揄,反而别開了視線,起身伸了個懶腰,活動着筋骨道:“可算醒了,我一晚上沒吃飯。”
謝善淩看向他,低聲道:“多謝。”停了下,聲音越發地輕,“吓着你了吧。”
顧望笙回頭瞅他:“你别說,還真吓着我了。”
謝善淩垂眸。忽的,聽到顧望笙鄭重其事道:“那藥可千萬不能吃,劇毒。”
他一怔,複看過去,顧望笙轉了話頭,問:“渴不渴?我自己去你家廚房燒點熱水喝,總不會被人往裡擱藥了。”
謝善淩搖搖頭:“這麼晚了,你又餓了,不必再管我,我沒事了,可自理。”
“好人我都做了,當然做到底,否則不是前功盡棄?”顧望笙一副理所當然的作派,說,“廢話少說,餓不餓?不餓我自己去吃,餓我就給你帶點兒。”
謝善淩仍舊搖頭:“多謝好意,我不餓也不渴,隻是困了,想再睡會兒。”
說着便倒回去,翻了個身背對着顧望笙,不再言語動作。過了會兒,聽見顧望笙離開的聲音,謝善淩輕輕地吐出一口濁氣,望着被褥上的紋路,再未能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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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已是深夜,東廠刑房内依舊燈火通明。今夜沒有慘叫聲,收拾得還算幹淨,可牆面、地上早已滲入經年的人血,即算清掃過後也總是蔓延着若隐若現的腥味。各式各樣的刑具擺放在那,叫人光看一眼也不寒而栗。
身穿着粗布麻衣的中年男人相貌普通,是扔在人群中便會立刻找不到的。此刻他心驚膽戰地跟在長身而立的二皇子顧裕骐身後,卑微地佝偻着腰,看起來行為猥瑣,對比更加明顯。
顧裕骐站在刑房中央,忽的扭頭對男人一笑。他眼白少,黑瞳大,笑意隻在嘴角,笑起來森森的,便格外瘆人,男人膝蓋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塗先生不必害怕。”顧裕骐的聲音也冷飕飕的,“你主動投誠,還說出了那麼重要的事,我帶你來這,自然不是為了對你動刑。這裡是對那些冥頑不靈之輩動刑的地方。”
塗蟠壯着膽子問:“那、那為何深夜來這……”
“帶你看看。”顧裕骐淡淡道,“若塗先生所言為實,今後就是東廠的座上客,榮華富貴就在眼前。可若你所言為虛……”
他說到這裡不再言語,緩緩走到吊人的木架旁,低頭握住烙鐵的把手,慢條斯理地攪了幾下裡面燃着的炭火,火星子頓時飄落了出來。他拎出烙鐵舉在半空中看,烙頭已經燒得透亮發紅。
塗蟠咽了口口水,道:“小的誠心投靠,哪敢說半句假話!”
顧裕骐轉頭看他:“哪裡就這麼巧,恰好你叛出白龍匪軍,恰好來到京城,又恰好見着了我大皇兄,恰好讓你認出了他是白龍匪軍的頭目。”
塗蟠害怕地盯着那燒紅的烙鐵,欲哭無淚地說:“就是這麼巧啊……小的逃出匪軍後,原本隻是想來投奔京城的母舅家,偏偏母舅家在官驿旁邊,偏偏大皇……大皇子從那走動,叫小的認出來了!小的被擄去被逼為匪時曾與他當面有過來往,記得深切,又偷偷觀察數日,絕不會認錯!小的輾轉反側猶豫了許久才敢來報……”
顧裕骐陰恻恻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終于将手中的烙鐵扔回炭盆裡,又激起了一陣火星,還有些落到了他的衣擺上,但他并不在意。
塗蟠又壯起膽子開口:“二殿下,還不去抓捕大……呃,那人嗎?”
顧裕骐斜瞥他一眼:“天潢貴胄,皇長嫡子,落草為寇,造自家的反,此事說出來都荒謬。我隻聽你一面之詞就去抓了他,若錯了,你死不足惜,我卻要為你陪葬。”
塗蟠見他并不是發怒,放下些心來,搓着手谄笑:“小的也是怕夜長夢多……”
“好了,不該你管的就不要管,這幾日安心住在東廠,待我有了更确鑿的證據自然會去抓他。”顧裕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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