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逸直自嘲一笑。她本就是鐵石心腸之人,是他想多了,還以為他終于走進了她心裡,當真是愚不可及。
“在你眼裡,我是那種追名逐利之人嗎?”
氣氛陡然降到了冰點,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沉默着吃完了各自碗中的食物。岚孟站起身來,提步走出門去,從柳逸直身邊路過時冷不丁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他啞聲問。
點頭之交?可有可無的朋友?還是用完就丢的爐鼎?
“一夜春水姻緣人罷了。”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無須多大的力氣,她掙開了他的手,毫不留戀地揚長而去。
柳逸直的手僵在了空中,半晌才放了下來。
岚孟坐在床榻上,心緒煩躁,難以入定。世間萬千聲響全數彙入他的耳中,碗筷碰撞的聲音,腳踩在院子裡新舊參半的野草的聲音,風吹樹葉的嘩嘩聲……還有帶着情緒的關門聲,“砰!”她搭在膝頭的手指顫了顫。
良久,她閉上眼睛。這樣也好,及時止損,誰也不欠誰。
時間悄然逝去,轉眼間便到了晚上。岚孟是被陰森森的鬼氣驚醒的,她走出門去,望見濃重鬼氣遮蔽了天幕上璀璨的星河,樹葉被陰風吹得嘩嘩作響,嗚嗚咽咽的鬼泣之聲足以将人們從夢中驚醒,卻找不到異常的源頭,隻知道小兒啼哭不止,原本溫順可人的貓狗也奓了毛,盯着空無一物的某個角落發出警告的嘶吼。
身懷七竅玲珑心的人身之将死,引來了無數鬼怪的觊觎,即便是早有聽聞,其人身邊有個日漸強大的修士保護,可在一步登天的捷徑面前,誰不想铤而走險試他一試?或許那個幸運兒就是自己了呢?
人心不足蛇吞象,鬼亦是如此。
“铮——”
一聲琵琶弦音曲高和寡,那一瞬間風聲與鬼泣都戛然而止,厲鬼被其震懾而動彈不得,修為低微的鬼甚至被這一音震飛出去,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剩下的鬼怪們自知遇到了勁敵,單打獨鬥并非上策,不知是誰發出一聲尖嘯,惡鬼們紛紛群起而攻之,将那座小院團團圍住,這個倒下了那個便頂上,一寸一寸往前逼近。
琵琶音急促而劇烈,猶如鐵騎突出,铮铮然撕開凝滞的空氣,輪指急催,滾奏似狂風驟雨拍打着江面,鬼怪們被音浪震飛出去,這一次他們再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尚未落地便已四分五裂,化作飛灰湮滅了。
最後隻剩下一個頭身分離的鬼,那是一個男子,脖頸處的斷口平整光滑,而頭顱卻被手抱在懷中,他的鬓發亂如蒲草,七竅皆流出暗紅色的血液,聲音凄厲而高昂,和铮然琵琶音不分伯仲。
他慘厲地笑了起來,唇齒上血絲凝結,還在一滴滴往下滴血,“莫要再負隅頑抗了,本座百餘年修為,可不是你這樣的黃毛丫頭能對付得了的!”
這樣的情形已經上演了很多次,秋遷絲毫不亂,專注地撥弄着琵琶,十指在弦上翻飛如電,彈奏出一曲曲殺伐之音,對抗着那些觊觎她珍愛之人的惡魂厲鬼。
然而這一次的惡鬼極其難纏,修為和她不相上下,發出的鬼泣之聲竟能壓制住她的琴音,秋遷的十指已經滲出血迹,那鬼卻完全不受影響似的,咧着烏漆嘛黑的大嘴越過牆頭,一步步走進了院子裡。
“千千……”躲在屋子裡的寸微雲見情形不妙,想要推門出來,秋遷忙喝止住他,“别出來!”
還沒到山窮水盡那一步。
隻見她忽一記掃拂,樂聲陡然變得和緩,指尖輕攏慢撚,音色似水波漾開,悠揚如春蠶吐絲,綿綿不絕。
斷頭鬼心疑有詐,立即停下了腳步,一雙突出的血眼謹慎地打量着四周,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夜風變得和緩,遠處的小兒啼哭和雞鳴犬吠之聲也逐漸平息,世界好像陷入了沉睡,眼皮打顫不止,困意排山倒海般席卷了他的心緒,一時間他忘卻了所有,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來這裡幹什麼,隻想沉入黑甜的夢鄉……
腦中有一根弦忽然崩斷了,斷頭鬼猛然回神,厲聲道:“催眠曲?!”伴随着話音落下,他手上一松,頭顱便整個飛了出去,舌頭頓時伸得有幾丈長,扭甩着朝屋檐下的秋遷襲去。
秋遷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手上失了分寸,琴音頓時一亂,阻隔在屋前的音障碎若亂星,頭顱大笑着飛撞進來,“秋遷!”寸微雲驚呼一聲,猛地推開房門跳了出來将秋遷護在身下。
說時遲那時快,一柄短刀從天而降,徑直朝惡鬼的長舌斬下,那鬼嗷叫一聲,迅速将斷了半截的舌頭縮回口中,亂蓬蓬的頭發忽地擰成了一股繩,纏繞到了側邊的廊柱上,這才免于被刀劈成兩半。
短刀紮入泥土之中,旋即扭了扭刀身将自己拔了出來,懸于空中,刀尖正對着顫在廊柱上的鬼頭,威懾之意顯而易見。
秋遷從寸微雲的懷抱中擡起頭來,一眼便認出了那柄短刀,驚喜道:“扶音姐姐!”
昨日之前她都是畢恭畢敬地叫一聲“闫姑娘”,現在已經得了本人首肯,所以她才改了口。
岚孟人未至,聲音卻清晰地傳進了斷頭鬼的耳中:“速速離去!”
斷頭鬼眼睛滴溜溜地轉,萦繞在短刀上的靈氣濃厚精純,他自知不是對手,于是粗聲啞氣道:“不知是何方神聖?何不現身一見!若是同為玲珑心而來,你我可各取一半,又何必傷了和氣!”
“你若是長了眼睛,看得出我刀上的靈氣,就該知道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斷頭鬼暗道不好,立即松開繞着廊柱的頭發,腦袋“嗖”地一聲飛向身體,徑直落到了脖頸之上,慌亂間頭顱和身體正反颠倒了,他連忙擡手将腦袋掰正,然後擡步朝牆外跑去。
刀光已至,斷頭鬼靈活地閃避開來,适才面對秋遷的攻擊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厲鬼此時活像個猴子,上蹿下跳着來躲避商刀的攻擊,商刀也從這你追我趕的遊戲裡找到了幾分樂趣,一個勁地逗弄着斷頭鬼,這裡劃一刀那裡劃一刀,遲遲不肯給他個痛快。
“商。”
冷冰冰的話語響起,商刀虎軀一震,再沒了遊戲的心思,三下五除二将斷頭鬼大卸八塊,凄慘的鬼嘯響徹四野,躲避在暗處蠢蠢欲動的鬼怪們被這凄厲的叫聲震懾,紛紛四處逃竄,再沒有了搶奪玲珑心的膽子。
商刀飛掠進院,穩穩插進了刀鞘之中,發出“锵”地一聲脆響,似在示威。同它一起被擱在窗台上的參劍明目張膽地頂着劍鞘往外挪了兩步,像是在說“珍愛生命,遠離蠢貨”,商刀不服氣地追了上去,一刀一劍将窗棂刮蹭得噼裡啪啦地響。
岚孟盤腿坐在床榻上,閉着眼睛打坐調息。靈氣順着大小周天流轉數圈,靈修得來的修為一步步穩固。聖主已經盯上她了,山到源的老家夥們必然察覺到了她的身份,傳召她回宗門的密令說不定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她不能被絆住腳步。
她睜開眼睛,冰藍的眼瞳在漆黑的房裡閃着幽光,目光輕輕落在了窗邊架子上的天青色衣裙上,夜風悠悠,将薄紗卷起一個輕柔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