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玉(二)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砍殺胡人和官兵殘留的血迹在褴褛的衣衫上洇出暗紅的顔色。
“上次見面,還有些莽撞,”他将她禮貌地打量一遍,絲毫不在意她身上的血污,口氣像是同老友談天一般從容平靜,“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小昭,是日光明亮的昭。”
“小、昭。”
他念了一遍,面上仍帶着那種微淡的笑意:“我叫商樾。”
他沒有解釋是哪個樾。
投來的目光如此純淨,不帶半分居高臨下的審視,隻有似曾相識的悲憫。心跳在這樣的目光中逐漸平複下來,她不再緊張,直直地注視着對方那雙霧色氤氲的眼睛,半晌才想起來,她曾經聽過這個名字。
似乎也是某個後院書會散後的黃昏,韓儀的案上落了一本無名的集子,是她的日常抄錄。她随手翻開一頁,看見一篇題為“椿遊”的賦。
“孟春之月,風搖晴翠;朝發之日,氣象華光。步東苑而遊佚,樂酌酒以忘憂。怨梓澤之芳美,忍零落之山丘……登樓台以迥眺,見冢水之枯骨。今腐蠅之肉血,昔金殿之公卿……飄飖春草,命若秋霜;哀歲不永,誰與攜遊?”
東苑主人好客,苑中多雅集,韓儀的兄長也在受邀之列。韓儀閑來幫兄長整理詩文,見了這一篇,便抄錄在了手邊的空白集子上。
小昭呆坐在案前讀着這篇《椿遊賦》,恰巧韓儀路過,見此多有嗟歎,便與她說了幾句。
作賦之人,名為商樾。
商氏文出颍川,武出江陵,兩支自後漢初時,便皆有高位之人在朝,綿延幾百年之久,是當之無愧的大姓。
商樾便出身于江陵商氏。
江陵商氏昔年最盛時,商樾之父商謹官居中書令、身在鳳凰池,為長公主侍講;商樾之兄、江陵商氏長公子商柏初及弱冠便立戰功,拜征西将軍、涼州刺史,是國朝罕見的少年英傑。
隻可惜,長公子在一次奉旨平亂中,被妒忌的同輩蓄意報複,未等到援軍,苦守三日而戰死,連屍骨都沒有留下。
消息傳回洛陽,内廷震怒,那報複他的彭五公子被處以極刑,身後整個廣平彭氏元氣大傷。隻因世家勢力盤根錯節,商謹又上書求情,天子才沒有廣開株連。
那一年是溫皇後病逝的宜豐十年。
次年,朝中政變,長公主被逐至封國。商謹痛失長子後疾病纏身,便借機辭去了中書令之職,退居廣潤寺,整編《尚書》,自此不問世事。
顯赫一時的江陵商氏就此沉寂,如今朝中多為颍川商氏的門生故吏。城中倒常提這一段慘烈舊事,因為江陵商氏還有一位極為有名的二公子,商樾。
商樾尚且年少時,便因極富才情名滿洛陽。兄長戰死後,他沒有跟随父親避居廣潤寺,而是以家族之名在洛陽廣開慈善,捐修伽藍。如今洛陽城内外四十二座佛寺,一半都有商氏供養。
韓儀沒有見過商樾,但聽聞其昔日乘車過市時,風吹紗起,落花盈身,姿容絕世,兼因悲憫善濟,世人贈号曰“水月觀音”。
天潢貴胄、平民婢奴,或受其恩惠,或慕其品行,提及此人,皆是交口稱贊。
天子、梁王及後入洛陽的扶風王曾三召商樾出仕,他以自己年少,固辭不受,隻謝了天子加恩,破例承襲兄長爵位,做着清名貴族。
偶爾應友人之邀,雅集端坐,清談緘默,惜字如金。
是而韓儀見他文墨,十分訝異地抄錄了下來。
“君子之道,觀其行迹,不究其心。此人慎名,倒比那些高談闊論之人有趣得多。”
“慎名”——韓儀最後用這兩個字形容他。
那時小昭完全想不到,自己竟早就見過這傳聞中的人物,更想不到重逢時他還記得她。
“小昭,”商樾見她沉思不言,便開口喚她,“你阿母呢?”
她鼻尖微酸,忍着所有的複雜情緒,低聲答道:“阿母已經不在了。”
“那……你還有其他的親人嗎?”
小昭搖頭。
商樾走近了些,淡淡的熏香萦繞在她的鼻尖,這次她嗅了出來,是梅花和松葉的味道。
“既然親族盡死……”他低下頭來看她,語氣疑惑,“你為什麼還要活下去呢?”
這話問得近乎惡毒。
若非對面是這樣一位以悲憫著稱之人,她簡直懷疑他是要勸她輕生。
“活着是很痛苦的,尤其是在這樣的世道裡。”商樾擡手摸了摸她紛亂的頭發,很真誠地說,“就算尋到了暫時的居所,誰又能保證它一定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