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十分憤懑——在家鄉時,阿母和她都是出了名地會吵架,同齡人中毫無敵手。阿母能把嚼閑話的婦人說得痛哭流涕,她也時常将欺負人的孩童氣得哇哇大哭。
家學淵源,不可丢棄。
于是小昭愈發刻苦,入冬之後,她終于吵赢了一場。商謹拊掌大贊,在臘日遣人買了果脯分發全寺,連掃地的小沙彌都得了三枚。
本朝臘日在十二月辛醜,臘鼓鳴、春草生,天地大祭、阖家團圓。但商樾午後送來了一封書信,稱族中開宴、無法前來,還請父親見諒雲雲。
小昭将他的信念了,忍不住問道:“令君不想回去同家人團聚嗎?”
這些時日相處,她已不再像初入寺那般拘謹。商謹看似一本正經,實則閑來無事便在寺中走動,笑眯眯地為孤兒和小沙彌們講鬼故事,或者與老眼昏花、不苟言笑的寺主詭辯,将他氣得吹胡子瞪眼。
黃鼬是上蹿下跳地找事,他則是溫文爾雅地尋開心,黃鼬對此十分敬佩,認為商令君是天下第一聰明人。
聰明的商令君聽了她的疑問,沉默片刻方緩緩道:“不必了。”
未等小昭追問,他便繼續道:“小昭,你還有想要團聚的人嗎?”
小昭搖了搖頭:“都在寺中了。”
她苦笑一聲,摩挲着手中的蜜餞:“我阿母和阿姊,都愛吃這些甜食,妹妹若在,應該也很喜歡。公子贈我的那一串甜粽,我當初還特地留了一枚,都放壞了,真是可惜。”
眼見她有傷懷之色,商謹咳了一聲,忽然說:“其實,除了血親,我還有一位想要團聚的故人。”
小昭立刻從自憐自哀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好奇地問:“是令君那位徒弟嗎?她……不在洛陽?”
“她在很遠的地方,”商謹道,“我們許久沒有見過面了,自我入空門始,一年、兩年……居然已經有六年了。”
“這麼久?”小昭訝異道,“這是離了多遠呀?”
商謹道:“要順着官道出洛陽,越過颍川、汝陰、淮南,渡過大江,還要經過揚州、建邺……”
小昭越聽越熟悉,她在含糊記憶中仔細搜尋,隻依稀記得韓儀說,商謹曾為長公主侍講。商樾仲秋夜來時也曾說過,當年是“公主”逼商謹立誓。
她不知道王朝有幾位公主,竟絲毫沒有多想。
但如今她知道了。
因為住在大江那邊的公主、六年前被逐出洛陽的公主,應該隻有這一位。
“令君的徒弟……”
小昭喃喃自語,愕然道:“是始甯長公主?”
韓儀留下的玉佩被她用一根紅線穿起,挂在頸間,垂在心口之前,從未示人,連阿樹都沒有見過。
此刻它正随着她的心怦怦亂跳。
“你聽說過她?”商謹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語氣帶笑,眼神飄得很遠,“她年少的時候,與你的脾性極為相似,不知如今改了沒有。”
兩人說話的地方地處前庭,此句方落,門外便遙遙傳來了馬鳴之聲。馬蹄聲“哒哒”地近了,随後停留在寺門正中,遲遲沒有再動作,也不見有人進門。
小昭按着胸前的玉佩,努力平息了自己的心跳:“是公子來了罷,他怎麼不進來?”
商謹揚了揚下巴:“你去替我迎一迎他。”
小昭應聲而去,果然見商樾站在階前,手執馬鞭,神色平靜,不知在想什麼。
他騎馬到此,便是一個人來的。
“公子。”
小昭喚了他一聲,商樾便擡起頭來,面上瞬間帶了笑:“嗯?”
這笑來得太過突然,像是他下意識的舉動。小昭盯着他,竟感覺到了一絲莫名其妙的虛假:“公子既來了,怎麼不進門?”
“我在看這石階,”商樾對答如流,“石階是重砌的,東苑大火那日,這裡也着了火,階前芳草燒盡、碎石成碑。說來奇怪,重砌之後,階上再也沒有冒過新綠。”
他一邊說,一邊撩着寬大的衣袍,自然而然地拾級而上,好像這停頓真的隻是為了觀看空空如也的石階。
小昭的心思還在方才與商謹的對話上,她心思飄忽地跟着商樾走了幾步,耳朵猛地一動。
夜中漆黑,三門前兩尊金剛力士黑影憧憧,她轉頭看向左手邊那一尊張口石像,凝神片刻,果然再次聽見了窸窣的異響。
“公子小心!”
黑影從張口力士石像的背後飛快襲來,雪亮寒光一晃而過。小昭眼疾手快,一把推開商樾,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後腰,卻沒有摸到防身的短劍——今日商謹以“兵刃”為題,論辯之時,她将短劍解下,擱在了那張竹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