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昭本不是沉悶性子,一來二去便與他熟了起來,相熟後更是時常被他鼓動,做些比平素出格的事。
商謹在族中極受尊敬,商樾眼見也将走一條年少高位的權臣之路。頭頂這兩尊大佛,她與陸峤狼狽為奸,行事愈發大膽。
說來奇怪,她越大膽,欲與她交好之人便越多。
可見當今世道,橫行霸道比隐忍收斂要吃香。
小昭幫他收了傘,打着哈欠道:“今日起了個大早,我困乏得很,回來一覺便睡到了現在。”
陸峤四顧一圈,奇道:“衛夫人今日不在?”
小昭搖頭:“山中好像來了客人,阿嫂訪友去了。”
當初商樾送她上山,本欲尋幾個婢女照料,思來想去覺得不妥,便将她托付給了在族學中教書的商柏遺孀,衛姯。
衛姯是個冷清性子,對她管束不多。小昭倒很喜歡這位擅長天文演卦的“阿嫂”,時常向她讨教。
二人言語幾句,小昭便粗略整理了一番,與陸峤一同往山門處去了。
雨絲細膩,墜地無聲,她踩着濕軟的地面,深深吸了一口氣。陸峤在她身邊撐傘,傘蓋向她傾歪了一大半。
走了一段路,小昭擡頭看了看,笑道:“不是說大家在山門祈福麼,既為祈福,何必打傘?”
陸峤連連搖頭:“你不會以為他們是站在雨中祈福罷?非也非也,淋雨有失君子風範。再說,雖然夏日将至,外城瘟疫瘴疠不斷,若是淋了雨,染了病氣怎麼辦?”
不等她回答,他便搖頭晃腦地跳到了下一個話題:“對了,樾表兄今日冠禮已畢,你知不知道鄧先生為他擇了個什麼字?”
聽了這話,小昭的腳步頓了一頓。
起早,本是為了參加商樾的冠禮。
本朝男子最小十五歲便可加冠,商柏戰死、商謹入寺,無人為他主持冠禮,他又不曾娶妻,竟生生将冠禮拖到了滿二十歲。宅邸中既然無人,商謹便将此禮托付給了商樾的恩師鄧延。
小昭一早去觀禮,卻被告知冠禮在鄧延的斷虛堂中舉辦,此處窄小,除卻師生二人與正賓,便容不下無關人士了。
連她這個名義上的“妹妹”都沒能進去。
“說起來,表兄這冠禮辦得也太倉促了些。”陸峤沒有察覺到她的失神,自顧感歎,“我十六歲便行了冠禮,父親用蓍草足足占蔔了五次才挑出日子。他這禮選在生辰當日,内無父兄,外無親戚,甚至未請賓客,就連你這唯一的妹妹,都沒等他禮畢拜見。不過……這都是虛的,畢竟他早就在族中主事了,上下無有不服,誰在乎他有沒有加冠?”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才意識到自己跑題了:“啊,鄧先生為他擇的字,叫‘良玉’。”
似乎有些耳熟,可小昭死活想不起來在哪裡聽到過。她将這兩個字低低念了一遍,覺得舌尖微苦。
商謹認女之後,她與商樾的關系在一夜之間變得十分尴尬。
在尋商謹和盤托出前,她在門外隐隐聽見了商樾與他的争吵聲,心中還有些不可思議。
因為她實在想象不出商樾生出暴烈情緒的樣子。
然而門一開,白衣公子從中走出,見她站在門外,微微一怔,又露出了那種溫柔的笑容。
“夜中風涼,”他說,“快進去罷。”
他仍舊是那個望之可親的貴公子。
可小昭發現,那雙霧色朦胧的眼睛中,浮動的波瀾已經消失殆盡,重新結成了堅冰。
一瞬之間,他重新變回了那個對她彬彬有禮,卻疏離得仿若不識的人。
此後,商樾盡心盡力地送她進了書院,經常遣人贈物,偶爾見面,也是耐心叮囑。所有人都以為,雖然不如同胞兄妹那樣親密,但商樾對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妹妹,還是十分關切的。
隻有小昭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隻是不想落人指摘的例行公事罷了。她再也沒有私下見過他,與他說過一句交心的話。
今日觀禮,本有另一件事要與他商量,可他閉門謝客後,小昭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她不顧陸峤挽留,扭頭就走,沒有等他禮畢後告知表字。
面上功夫罷了,有何可等?
她一邊想着,一邊撕扯着随手摘下的竹葉,将它扯得烏七八糟。
然後她聽見,細碎的雨幕中,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腳步聲。
小昭遲緩地擡起頭來,做夢一般看見商樾正站在二人不遠處,同樣撐着一把青傘。見她擡頭,他停住了腳步,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沒有露出慣常的笑容。
“小昭,”他喚她,“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