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許行舟意料的是,折月縣内竟還有比望舒巷更破朽的民居巷。
來的時候便是一路颠簸,現下更甚。
由着車夫的不留神,揮鞭錯了方向,馬車的後輪便耗在了稀泥爛窪裡。
站在大槐樹陰涼處等待的許行舟在這一炷香的時間裡面,認真地将近日走訪曾向縣衙呈報失蹤人口的苦主家與白主簿整理的名單反複核對了好幾次。
在最面上的宣紙頁尾的名字末端用朱批淡淡地畫了個圈後,許行舟回首看向正抱手胸前,口間嚼着薄荷葉‘監工’的徐松溪。
他清咳了下,“勾欄瓦舍這些地方排查地怎麼樣了。”
松開手臂,徐松溪握拳輕拍胸口,然後指向許行舟,他上揚的眼角眉梢間滿是自信。
造勢雖大,徐松溪卻是用極其平緩的語氣說到,“都妥帖了。”
他緩緩從袖間抽出一方宣紙,呈給了許行舟。
許行舟展開一看,目光很快從上掃到下,濃眉逐漸收緊。
“這麼多?”許行舟的問聲裡面滿是不可置信的疑惑。
徐松溪擅寫簪花小楷,卻是小而緻密。
他雖是按不同巷進行了整理,條理亦是清晰,許行舟看起來仍是十分吃力。
用蜷起的食指抵了抵鼻尖,徐松溪擡了下眉,“也不是沒有簡略些的版本。”
說話間,他又從袖子裡抽出一方宣紙。
許行舟展開一觀,隻覺清晰明朗了不少。
“莺莺...”許行舟的目光落到有朱色圈畫起來的地方之時,頓住了。
他問及徐松溪,“為何單獨把這個名字圈畫出來。”
“這張宣紙上承載的失蹤妓子的名字,是我根據案情細則設了諸多限制篩選出來的。而莺莺是經了更細緻的篩選。”
“那這個莺莺?”許行舟指着名字問到。
徐松溪回答到,“細加盤問過了,就連主事的假母都說不清她的來向。隻曉得是手下的茶壺送上來的人,瞧着人老實便未多加過問,誰想三個月不到人便不知所蹤了。”
“有關莺莺的其他你可過問了?”許行舟問道。
“自然。”徐松溪右眉微挑,“她的身形是與殓屍房内的那具無名女屍最吻合的。”
他繼續說到,“我也與假母交涉了,她說對于這個莺莺其實印象不大。因着勾欄瓦舍的女子無不是靠才貌博客人歡喜。”
“而莺莺吧。”徐松溪啧了下,“雖是會彈琵琶,但常是心不在焉的,不成調的嘔啞嘲哳掃了好些客人的興緻,便讓她退居幕後,甚至做起了灑掃端茶的活兒了。”
“相貌嘛,更是不太出挑。假母隻記得因她好幾次走神損了上等的好茶具,将要責罰的時候,她擡起頭來,一雙清澈靈動的琉璃眼不知不覺便讓她心軟了。”
“琉璃眼...”許行舟低喃,“會不會是胡人,或者說就像縣衙對面茶棚的小夥計那樣的情況?”
徐松溪點點頭,“不無道理。假母好像是提過,說她頭發微棕褐天然卷又生得眉眼深邃,頗有異域風情。便專門請了位舞師來教習胡璇舞。後頭是因為太過笨拙,将舞師活生氣走作罷的。”
“那現下便下令排查,折月縣以及鄰幾縣是否有名為莺莺...”
許行舟話還沒說完,便被徐松溪喊停打斷了。
徐松溪反握玉骨扇,扇柄在許行舟肩頭輕敲了下。
薄唇朝一向微勾,徐松溪戲谑的表情間帶了些許恨鐵不成鋼,“哥們兒你這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他的話尾帶着一抹冷嘁。
“怎麼?我這個安排不妥當?”許行舟的神色極其認真。
“妥當,當然妥當。但是吧...”徐松溪面色肅不過一刹,很快便朗笑到,“勾欄裡面不成文的規矩,妓子的名頭花牌都是随機的,抽選到什麼便是什麼。”
“名單上這個莺莺可以是她,也可以是别人。包括現在那家勾欄裡面,也有了新的‘莺莺’。”
許行舟:“...”
見四下無人,徐松溪調侃到,“看不出,許縣令是要比徐某想象中還正經呢。”
“好了。”許行舟正聲到,“林縣丞回來了。”
徐松溪循着許行舟的目光看去。
林廬煙一瘸一拐地走得卻很是風風火火,他身後随着一個老農,手間牽引着兩隻驢。
來不及擦拭額頭的汗水,林廬煙便朝許行舟小跑了來,“官人,恕下官來遲。”
“辛苦了。”許行舟面帶淡淡的笑容輕聲到。
“咦,林縣丞,你這個法子還是不行啊。”徐松溪抱臂胸前,皺眉打笑到。
縣衙公用的馬車是多年前的舊式,車頭輕而車尾重。
經年使用,承軸的靈活性已大不如前了。
便是又加了兩隻驢在前方牽引,眼瞧着後輪微微轉動有挪移的迹象,下一瞬卻又滑了下去。
徐松溪又敦促了下注意時間。
林廬煙瞥了眼悠閑自在靜帶着看他笑話的徐松溪,又觑了眼氣定神閑的許行舟。
卯定主意,他一跺腳,先自請認罰,“官人,是下官愚鈍。不該憑過往舊經驗,為抄舊路,讓車夫走這條道。”
許行舟伸出負在腰間的手,輕拂,“無事。”
很快,林廬煙用行動給出了自己的解決辦法。
他踮跛着腳走到車廂後方,雙手大張覆在車廂上。
正待他準備使力時,一直嚼食着草料,連馬尾都吝啬甩一下的老馬突然便揚起了前蹄。
前方不明情況的車夫登時面色一喜,又揚鞭子又賣力助喊。
馬車是被拖出了泥潭。
林廬煙卻因着腳下不穩,踩進了車轍碾出的痕迹,一個踉跄,跌了個狗吃屎。
他擡起頭來的時候,滿臉泥濘污漬,唯獨那雙細長的吊眼還微微放着迷茫的細碎光亮。
踩着馬凳上馬車的徐松溪将唇抿得很緊。
即便他是很想笑,但還是在心頭多次囑咐自己。
咱是受過專業素養訓練的,非必要不能笑。
“林縣丞,怎麼還不上車?”
徐松溪挑起車簾來,揚眉看向很是狼狽滑稽的林廬煙。
雙眼微眯,睫毛上沾染的濕哒哒的渾濁泥漿斷續地朝面部滴去,林廬煙的視線稍顯模糊,但徐松溪那張嬉笑着的清隽面龐在他眼中是異常清晰的讨打。
聽到徐松溪的身後傳來一陣低聲的清咳,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車窗邊,車簾也緩緩落下。
車簾再度被挑起的時候,許行舟的側影出現在林廬煙的視野中。
見許行舟微抿的薄唇微動,似在沉吟醞釀情緒一般,林廬煙端揣在袖中的手緩緩松開,合起掌心暗暗搓了兩下。
他嘴角也忍不住朝上翹了起來,面頰未幹涸的泥星子也随着上揚的弧度被挂起。
林廬煙心頭一喜。
自己也算官場中拍馬匹的老手了,很是拎得清老虎那邊屁股摸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