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子或者老夫人當時很疼妙以姑娘吧?”
月眠含着笑意的目光落在了空空懸在妙以細腕上的那隻玉镯上。
水頭甚足,質地細膩通透,便是不懂行的人也瞧得出這是上等貨色。
總歸來說,當是她一介女使的身份常規難以觸及的用度。
加之月眠注意到,妙以在與人交談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地撫摸這隻玉镯子。
許是她勤于愛撫的緣故,镯子是十分地光潤瑩澤。
妙以注意到了月眠打量的目光,下意識地将袖口往手尖方向攏了攏,将镯子藏了進去。
捋了下耳邊的落下的碎發,妙以淡淡地說到,“不是什麼稀罕貨色,大娘子屋子裡有的是南洋泊來的上乘貨。”
打量了下月眠樸實的衣着,她眼底浮現難以掩飾的淩人優越。
“許是女郎尋日見少了才會如此新鮮。”
會客的花廳虛虛浮浮的燈火映入了月眠的翡眸中。
是時楚府的管家趕了過來,并未将妙以的話放在心頭的她隻是禮貌地笑了下便緩下步子退至後方了。
妙以回話的态度微妙又暧昧。
并且她亦與林廬煙一般,很是會在話術上打馬球。
這不,方才的問話,妙以是讓人渾然不覺地踢到了大娘子的頭上。
如此,月眠是愈發加重了對妙以和楚府主君關系的揣度。
不出她所料的話,那隻镯子既不出自老夫人的手筆亦不出自大娘子。
來的路上,許行舟便從顧霁華絮叨中大緻了解了下楚家主要人物的大緻性格。
老太太年輕的時候癡醉宅鬥争寵,最好香奢,手上避免不得沾染見不得光的東西。
可自她大病一場開始信佛之後,屋内的裝點便再樸素不過,成日檀香缭繞,活生像個庵堂。
而顧霁華的姑媽與姑父似有天生的梁子,日成怨侶後,多事兒的老夫人總愛放幾雙眼睛黏在她院中。
為免口舌,顧錦烨掌中饋後的這些年從來都是深居簡出。精打細算慣了的她,稀罕的物件全都攢往了小女兒的嫁妝匣子裡面。
那麼楚府内便隻有主君楚修鴻能這般闊綽的手筆了。
管家将妙以引至前方知會好事情後便沿着遊廊折返。
他朝許行舟深深作了一揖。
“官人,方才自你們入府後,老夫便去東院禀請了夫人。”管家頂頂和氣地說到。
“妙以一介女使,方才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望多海涵。”他颔了颔首。
說此話的時候,管家是躬身且微垂下了眼簾未與許行舟對視。
但站在許行舟身側的月眠注意到,管家是時的語氣語聲都十分的克制,就連他的目光都忍不住地向身後妙義的方向瞟了去。
全府的人似乎都很忌憚妙以的存在。
月眠遠遠地向妙以看去。
她垂喪着脖頸,端揣着手臂在腰間,雙手一直絞着帕子,露出裙面的腳尖也在摩踹着地面。
總之,是副郁郁不樂的樣子。
管家笑着說,“夫人今兒起早的時候窗頭便站了兩隻乖巧的喜鵲,叫喜了一整天,連帶着病了好些時日的夫人也跟着樂呵了起來。誰能料想午後官人便親臨敝府了,勞得多候了,夫人而下便在弄妝梳洗了。”
“且煩官人先去花廳飲幾口熱茶驅驅寒,夫人不會便到。主君早便想拜問你了,但聞官人瑣務繁多,不敢叨擾,一直未得機會。老夫差人與他遞了消息,現在匆匆趕回了。”
妙以在管家的提點下不情不願地朝許行舟作禮拜别。
她的腳步踏的很沉悶徑直略過了管家先行離開。
路過三人的時候,恰好廊下灌風,妙以步子又邁得開。
花露香掠過的時候,月眠嗅到了一股子戾氣。
怎麼瞧着,妙以諸多逾越的行徑都是在宣示她‘夫人’的主權,她甚至自作聰明在折月縣縣令面前大行此舉。
殊不知,如此着急忙慌的拙劣舉動和超越身份的行為無不是在給楚府生笑柄。
畢竟,一個身份都論不得的女使掌了楚府的中饋。
此事若是鬧得人盡皆知,那些冠了寵妾滅妻罵名郎君的風頭怕是要全遭楚修鴻一人給攬完了。
而管家溫吞的話雖然客氣,裡面卻彌漫着無聲的硝煙。
是來自楚府真正的女主人,大夫人的警告和宣戰。
若平日裡面落得清閑,許行舟倒是會對這些家長裡短的感興趣,若是編排成戲劇,他也是大有閑情就這杯熱茶坐着賞玩。
但今日瑣事繁多,未細推敲過多的他是打算過問完便告辭回縣衙的料理其餘雜事的。
涼風穿堂,花廳窗邊的珠簾緩緩律動,撞聲微渺清脆。
偌大的花廳裡面不見一仆一婢伺候,三人便在裡面自由走動。
許行舟循聲走到窗邊。
窗邊置着一張炕幾,茶案上置放着一壺茶和幾盤水果香堅。
除了橘子稍有動過的痕迹之外,其餘都原封如一。
許行舟修長的指撚起橘子皮,他微眯的鳳目中閃過妙以指尖染得微黃色的畫面。
妙以在開門的時候是撒謊了。許行舟笃定。
楚府幅地寬敞,自大門口到花廳短則要繞過一處跨院,一路下來,未見妙以因行步艱難而皺過半分眉頭。
反倒見顧霁華惹她生氣的時候,裙裾都能飄飛得生出花來。
妙以自稱腿腳不便便是有假的。
她方才當是一直在花廳的。
看了一眼桌案上未來得及收撿的殘局,兩隻盛了茶水的盞。
許行舟端起一隻杯沿上沒有口脂的盞對着窗邊的光亮細細打量。
與之同時,殘留在冷空氣中絲絲縷縷,複雜交織的椒蘭味鑽到了他的鼻息下。
盞沿上有些許薄荷葉的痕迹,浸泡在琥珀色茶水裡面的茶葉明顯少了大半,許是當時來得匆匆,着急忙慌地便将茶水飲下了。
他的目光漸下落,注意到鋪在坐具上的坐墊凹陷明顯。
許行舟初步推測妙以方才會的是個男子。
并且妙以與他相處起來毫無防備,兩人當是熟識的關系。
要不然許行舟也不會在妙以坐過的位置的引枕上發現瓜子殼了。
許行舟垂下眼簾,腳榻上泥漿子透出的一深一淺的兩隻鞋印子映入了他的視野中。
印記應該是妙以會見的這人起身時候留下的,并且他還站立在腳榻處與她對話了有一會。
畢竟,若人處于放松狀态中,雙腿自然垂下留下的痕迹不會那麼明顯。
此外根據腳印顔色的新鮮程度以及妙以對座處置放的微濕的引枕,許行舟推斷,
此人應該是在他們冒細雨到訪時,也就是約莫兩刻鐘前還在這處院子裡的。
他細看,發現此右腳的腳印有異。
腳跟和腳掌處有斷連,說明此人的足弓高,且是高于常人的程度。左側腳印可窺探出此人有很嚴重的拇外翻,且深淺程度明顯高于右側腳印。此外兩隻腳印是如出一轍的腳後跟處的印記更深,而前腳掌遜淺。
許行舟根據腳印深淺以及寬窄,大緻能在腦海中呈現出一個身量七尺七寸的男子行步的姿态:身姿挺拔昂然,但雙腿微特别是左腳存在殘疾,并且行步的重心下意識傾向左側。
他擡起腰來,目光上移的過程中,發現了窗棂上的泥腳印。
依着妙以赫赫的野心,她是不敢這麼青天白日的便将私會的情郎帶與此地。
那到底是一個如何身份的男子?
能讓妙以将守在門口的阍者撤到跨院并且屏退了花廳裡面的所有奴仆,趁着楚修鴻長時間外出的時候以待客之道會見。又偏偏是在他們造訪之時,為掩人耳目尋了僻道離去。
正當許行舟用手背試探茶壺裡面的茶水溫度的時候,妙以領着婢子走了進來。
發現了許行舟的怪異舉動的她卻是絲毫不驚慌地吩咐婢女将東西撤下去,并笑着說到,“見笑了許縣令,家中來客甚少,花廳也啟用的少。這是今早管家替主君接見了登門的生意好友,忘派人收拾留下的。”
許行舟隻是勾了勾唇,負手從妙以身邊路過。
妙以到底是高看了今日的低溫還是慣來說話不打草稿。
許行舟方才感覺到茶水溫熱,照而下的天氣推斷的話,當是一個時辰前續上的,并且橘子皮也還新鮮,絲毫無幹蔫的迹象。
照她的說法是上午留下的,即便是花廳裡面用得是胡商特制的雙膽茶壺也不至持溫如此久。
許行舟松開負在勁腰間的雙手,在下首位坐下,他手邊的桌案不會便被女使擺了個滿登登。
“勞縣令将表少爺送歸家,一路辛苦了。兒方才已去督促廚房快些手腳了,請三位先用些小點對付下吧。”
許行舟颔首微笑示意,“有勞。”
“這是我吩咐府裡的糕點師傅專為三位貴客制作的櫻桃煎和酥油鮑螺。”
自覺早便餓得前胸貼後背的徐松溪不再矜持自己優雅的形象,用溫熱的大巾淨完手後,他将袖子撚直手肘後徑直伸過了手去。
精緻的天青色碟子裡面形緻珊珊可愛的酥油鮑螺層層堆疊壘了座小山來,共有渾白與粉紅兩樣色,面上都灑着飛金細粉。
看着便心生歡喜的徐松溪,撚起兩隻一齊塞入口中,微微一抿便覺有甘露灑心,細膩的酥酪更是入口即化。
微眯起雙眼,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寡淡了口感好些日子的徐松溪隻覺得此時此刻自己縱享在甜美的絲滑中。
當世頭一次瞧新鮮的月眠,見口味甚挑剔的徐松溪都食指大動,她也緊跟着放下了手中的杏仁茶,嘗了一顆。
果真滋味!
商業嗅覺極其敏銳的月眠第一想法竟然是,若是自己能習得了法子,到時候賣上個兩文錢一份,當是不過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