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衙大開後,小四方天地一下便息了聲,一群人齊愣愣地直朝縣衙裡面打量。
白知簡從縣衙大門口的門檻上撐起身來,他弓着身子吃痛地揉着膝蓋,觑見黃家子弟攙扶着黃老太爺跨出門檻,他無可奈何地退避一旁。
他卻還是挨了黃家人不客氣的幾記眼刀。
“許縣令,久仰。”黃老太爺樂呵呵地笑道,而後一屁股坐在了身後的太師椅上,身邊簇擁着一群着華服的嚣張子孫,他呈着一幅标準的話事人的姿态。
黃老太爺并非許行舟和徐松溪眼瞧地那般年老羸弱。
他們之間便是再隔了一個偌大的場院,許行舟二人也能聽清黃老太爺低澀而幹霾的嗓子裡說出的話。
折月縣的世家門從前便豪橫慣了,依仗着與前任胡縣太爺往來深入,氣焰鼎盛之時瞧見了白雲寂這般正九品小官便是眼神都不會多給一個的。
而下派頭強勢的黃老太爺讓一旁的白雲寂不禁吸了口涼氣,他忍不住好奇地看了眼許行舟的動靜。
畢竟,在他們眼中,黃金面具下的許行舟始終是一個謎。
與同齡的郎君相比,無論是處事斷案的淡定從容還是為官盡職他都是十分出挑的。再者,許行舟周身的氣度也是矜貴而神秘,特别是他那雙深邃而銳利的鳳眸仿佛能洞穿世間上一切的虛妄和謊言,别說犯了事的浮浪子便是白雲寂等覺得他年輕而資曆淺薄的老吏都要莫名敬畏他三分。
城府謀慮深遠的許行舟若是一面平穩如鏡的湖水,那他面上的黃金面具便是朦胧的霧氣,總是讓白雲寂霧裡探花,摸不清上峰的心意。
白雲寂将揣在大袖裡面的手緊了又緊,他是有些不安,不過他更期待許行舟的反應。
因為他總是對許行舟有着莫名的信任。
許行舟淺飲了口茶水,唇邊泛起溫煦的笑意,朗聲笑道:“黃老太爺既是腿腳不便,就不該走這一遭。”他的食指又開始在桌案上有發有停地敲打起來。
伸出掌心許行舟接了下青瓦檐下滴落的雨水,“縣衙苦寒,比不得黃府溫和。黃老太爺,若是有何急事,便差遣幾個腿腳麻利的家仆跑一趟便是了。”黃老太爺若是因此而發了腿疾,倒是有些得不償失了。
“姓許的,少在哪兒文绉绉地陰陽怪氣,别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算盤。不就是我們黃家和楚家在你上任的時候沒來拜會你嗎?至于嗎?”
“放肆!怎麼跟許縣令說話的?”
黃老太爺握起拐杖往地下一杵,方才說話的那位黃氏子弟立馬變息了聲,并很是委屈地低下了頭朝後退了幾步。
“一點新意都沒有。”徐松溪默默朝許行舟靠近,壓低聲音說到,“這都多少年了,怎麼這些人還愛唱紅白臉。”
許行舟卻隻是淡淡地說到,“用之有道的話,隻要用者覺得好用,再久也不過時。”
“縣令莫要怪罪,你也是曉得的,我黃家世代習武,盡是些肚裡無墨水空有熱血的草莽。”他依舊保持着自己标準的客套笑容,撫着胡須問道:“縣令便不好奇,我今日夜來拜訪所謂何事?”
許行舟點點頭輕笑道:“本官自是看的出,黃家皆是好直抒胸臆之輩,是少有的性情豪爽。”
徐松溪很快接住了許行舟的話,“許縣令說的在理。想當初黃家的第十二代長,曾率黃家子弟冒險築牆堵洪水,護得折月縣阖縣百姓安甯,實乃當時之楷模。”
正值為首的黃四郎要鼓掌起哄之際,徐松溪卻是話鋒一轉,“不過是所謂大浪淘沙,經那場大水沖洗後,留下的到底是砂礫還是金子,倒是有待細究了。”
黃四郎鼓掌的手攏起的橢圓尴尬地懸滞在了空中,黃老太爺面上的笑逐漸凝固下來。
“徐師爺好一張伶牙俐齒。”黃老太爺狡猾的眼睛閃爍着黠光,他嘴角的笑容緩緩地降了下來,“官字兩個口,老朽輪不過。不過徐師爺一介寶蓋都未頂上頭的布客,膽子也忒肥了些。”
他話音甫一落下,身後的黃家人便虎視眈眈地盯着徐松溪,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剝了一般,并且頗有微詞。
半分不怵他的徐松溪用手肘抵了抵許行舟,“接地怎麼樣?我這唱地也不錯是吧?”
許行舟有些無語凝噎。
他斜了徐松溪一眼,你不是說唱紅白臉過時了?
話這麼接倒是這麼說沒錯。
但而下徐松溪略微有些激怒黃老太爺無非是平生事端,他方才鋪墊好的棋局隻得收子重置了。
他淡定地低聲回應道:“可用,但也得論時候。”
便是在提點徐松溪莫要摻和多言了。
徐松溪聽話地抿起了嘴。
許行舟起身安撫好躁動的人群後重新坐下,他正聲說到,“黃老太爺,我們不如大開天窗說亮話?”
“許縣令請講。”
“本官也未到耳目昏聩的時候,這麼大的陣仗,您老人家為何所來,自然也是聽見了。”
黃老太爺冷笑了一聲,“既如此,許縣令都便這麼說了,那準備何時放人?”
放人?
徐松溪疑惑地看了黃老太爺一眼,又觑向了許行舟。
他抿了下唇,極力壓低了聲音,“我們縣衙今日何時批捕過人啊?”
許行舟隻是朝徐松溪擺了下手,示意他靜觀其變。
他心中默然。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許行舟卻是直截了當地說到,“楚老夫人,我這裡沒有。不過,我這裡倒是有他的侄孫。”
許行舟吩咐完白知簡從縣衙監獄裡面提人後,觑了眼黃四郎向黃老太爺說到,“對了,人還是你們黃家四郎捉來的。你自是可以問他,我們縣衙的獄裡面可有你要找的人。”
讓黃四郎始料未及的是,許行舟的話靶子轉地如此之快,他是有些措手不及。
他朝黃老太爺畢恭畢敬地作了一揖,如實回複到,“太爺爺确實有此事。”
雖然是在向黃老太爺解釋,馬球卻又向許行舟踢了回來。
“城西邊的伽藍寺附近來很是不安生,許縣令便差遣了兒等往此處巡邏,今日午後兒在巡邏過程中确實抓到了幾個鬼鬼祟祟之徒。”黃四郎看了許行舟一眼後繼續說道:“兒也不過是盡忠職守,至于是否與我家有親,倒是未加細細思量。”
好一番正義淩然的說辭。徐松溪聞言是眉頭蹙了又蹙,都快扭成黃河十八彎了。
黃老太爺垂着眼簾看着手間的檀香手钏,點了點頭,“那你可曾親眼瞧見你的表姑母在裡頭了?”
許行舟也适時開口道:“不錯,本官也正想問。黃四郎你是親眼看到了獄中有楚家老夫人?”
黃四郎明顯是遲疑了下,他辯解道:“屬下今日押解嫌犯回衙,方至門口,白捕頭便給我分了新的外勤。與我一班的其他捕快親去了,想也是瞧見了。并且楚老夫人而下也未歸家,并且她身邊伺候的婆子也親口說楚老夫人被縣令扣押了下來。”
許行舟敲打桌案的手指頓了一下,白知簡适時走到了場院中央,他行了一禮後說道:“回禀縣令,确有此事。”他問道:“可要屬下現下往府獄瞧一趟。”
許行舟覺得,倒是沒有這個必要了。
依照将縣衙圍地嚴嚴實實甚至還上了院牆的這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刁民的性子,便是将縣衙翻個底朝天也不足休。
若是人找到了,許行舟的行徑便在他們眼裡坐實了。興許天還沒亮,人群裡便會橫生幾個添油加醋的惡劣版本來,動作快的更是能立馬就翻印畫本子了。
但人若是未找到,也不失為糟糕。白知簡奉令去瞧人便會被視為将人轉移窩藏了。
思及此,許行舟隻覺得太陽穴跳動的生疼。
縣衙的差可真沒有大理寺要好當。
“先退下吧。”許行舟吩咐到,而後他解釋道:“今日本官傳了楚家老夫人和大娘子來公堂論證,楚家老夫人在堂上之所為有違當朝律法。按理說,本官是有權将她扣下監禁三日的。不過,我念在其年歲已大,便隻是将其逐出并放歸了家。她家兒媳是可以佐證的。”
黃老太爺眯着細長的眼問到,“那為何楚老夫人身邊的婆子會說許縣令将楚老夫人扣押了起來?難不成,許縣令是覺得我們黃家一大家子人在縣衙胡鬧不成?”他的話音裡面分明有怒意。
他繼續追問,“許縣令又為何不敢讓白捕頭往府獄裡去瞧上一瞧?若是不放心,大可讓四郎跟着去便是。難不成,你心中有鬼?”
“就是!就是——”
适時,黃老太爺身後的人群又開始湧動起嘈雜來。
其中一個膽大的聲音高聲說到,“該不會是對楚老夫人動了酷刑,人打地不成樣子了。”
這一句話無疑是點燃了憤怒,無數的臭雞蛋和爛葉子菜鋪天蓋地地便向許行舟的方向覆了過來。
黃老太爺一聲呵斥後,風波暫息。
撤開合抱在頭上的雙手,徐松溪抱起手臂搓了搓,他隻覺得周遭又低了幾度。
徐松溪揉搓了眼睛好幾下才确定沒看錯。
許行舟的黃金面具上而下正覆着一層薄薄的寒霜,他吐出的息也頃刻化作涼煙,用力緊握在椅把上的手,清晰可見微微發紅的骨節。
許尋泓這是生氣了?徐行舟詫異地思索到。
掏出一方銀色的手帕擦拭去額角挂地彩,許行舟站起身來,嗓音清潤而微涼,“大家聽我說...”
這都不生氣?徐松溪從許行舟穩定的嗓音裡面聽不出任何的怒意,他自是十分地訝然。
許行舟正想說什麼安撫下民衆情緒卻被打斷了,“不好了!縣令不好了!”一個年輕的圓臉捕快火急火燎地跑了過來。
圓臉捕快在場院中央跪下禀報到,“縣令不好了,府獄裡面的那位公子發病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許行舟知覺得太陽穴跳動得更加厲害了。
“可去請郎中了?”
圓臉捕快十分為難地說到,“縣令,而今縣衙被堵地裡三層外三層地,别說郎中了,便是隻蚊子都難飛出去。”
“黃老太爺,你怎麼看?”許行舟又将馬球踢回給了黃老太爺。
黃老太爺在太師椅上坐的十分安适,“許縣令統領折月縣的,大小事宜當由您來掌握,且縣衙本就是您的地方,如何說,也當由您來做決定。”
黃老太爺雖說是一口一個您,但他身後的黃家子弟卻并未有半分的從之的恭意,反而幾個人愈發打攏,将縣衙門口堵地愈發嚴實了。
許行舟而下手執白子與手執黑子的黃老太爺對峙了起來,偌大的場院便是他們的棋盤。
隻是而下對于許行舟來說,無論他走哪一步,都很險。
兩個捕快擡着擔架将蜷縮成一團的顧霁華擡了上來。
饒是陷入昏迷的他在擔架上被捆綁的嚴實,依舊是不安分地躁動着,狀若雞爪的雙手和青筋暴起的脖頸不斷地抽搐着,以及喊着木片的口間吐露着白沫。
“這是怎麼了?”許行舟問到。
徐松溪聳聳肩表示自己不清楚。
顧霁華甫一被放在場院中央,隻聞牆上圍觀的人一聲驚叫,“有人母豬瘋發了!”縣衙外原本就不安分的人群立刻便沸騰起來,争相要來瞧個稀奇。
許行舟立馬便喚衙役圍線緊備。
而黃老太爺便是口頭勸阻着,饒是人群繞過他擠入了官衙他依舊淡定地把玩着手钏,一臉雲淡風輕。
許行舟薄唇微勾,他暗忖到:倒是應該好生管管了。
黃家老太爺便是拿住了法不責衆,便肆意結夥鬧事。
可是他百密一疏的便是并不了解現任縣令超群的記憶以及對折月縣輿圖的了解程度。
許行舟手一揮喚來白主簿,“什麼是母豬瘋?”
白主簿小步跑過來,站定後扶了扶官帽,“官人,您方才提到的母豬瘋是折月縣民間的一種俗稱,也稱羊癫瘋。不過郎中通常稱呼此病為癫痫。”
“相傳是懷孕的婦人在懷孕期間食用了母豬肉導緻的。”他搓了搓手面露難色,“不過到底是真是假,此事尚難定奪。”
“縣衙裡面的郎中今日怎麼就恰好突然告假了。”許行舟兀自地說到。
“小的也不知啊。”
“那可有何法請來附近的郎中?”許行舟看了眼躺在地上痛苦掙紮的顧霁華,目露慈悲。
“而下...而下...”白雲寂的話音開始變得嗫喏。
“怕是有些難了。”徐松溪添補到,而後他提議,“上次去江姑娘家中,鏡潭小哥兒倒是說他的長姐會些醫術,不如...飛鴿傳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