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應了聲,摸了櫃台上零錢,挎着竹籃輕松出了門。
鎮上的醬園是第一次去,到的時候櫃員在庫房忙碌,他交了錢後等人來灌醬油。空氣裡的鹹香混合家家戶戶炒菜的煙火氣——鹭鎮的生活一切都是新式的,一切叫俞平看得津津有味。他有時覺得自己俨然是大家庭的一員,有時覺得自己與鎮上一草一木并無區别,終究是個旁觀者。
想在這裡,俞平心裡一陣怅然若失,生活在鹭鎮總歸不是長遠之計,他是要走的。他記得新年維港盛大的煙花,他的歸處必然在煙花散落之下,卻定不下向這裡告别的日子。
傷心時候,左肩忽然遭人拍了拍,他往左回頭,身後空空如也,盡是細碎腳步,那人跑到右邊去了。
“你在布店把我們五爺掃地出門,真是潇灑。”
“你不知道我們又要挨罵。”
阿吉的聲音自右邊傳來:“别瞎說,五爺從不罵人。”
一胖一瘦一吉,三人攪得俞平一點心緒都聚不起來。醬園裡夥計不出來,俞平逃不掉;方才已經對麻霆君示過威了,俞平對他們也說不出什麼狠話,暫且安慰道:“同為夥計,我理解你們。”
誰淪落至此?五爺倒塌了都輪不到他們三個。三人異口同聲:“什麼同為夥計?”
胖子舉手望天:“天上的蟾蜍,睡覺靠着嫦娥。”
瘦子低頭哀歎:“地下的□□,隻能垂涎五爺。”
阿吉抑揚頓挫:“你給詹老闆做工,詹老闆年紀大了,還有一雙兒女,隻能請你住閣樓;我們給五爺做工,五爺高大英俊,待我們如親兄弟,一個賽一個好。”
俞平是真不想理他們,很不講禮貌地管自己伏在櫃台上,往庫房催了幾聲,偏偏那夥計還在點貨,一時半會脫不了身。
胖子看出他此行目的,很不識時務地湊了上去,道:“打一瓶醬油怎麼夠?馬上就用光了!我掏腰包送你十瓶。”
俞平不理他。他又道:“二十瓶。”
瘦子也過來:“什麼二十瓶?你要是跟了我們五爺,整座醬園都能買下來送你。”
俞平才敷衍他們:“有這麼好?”
阿吉看出俞平心煩意亂,退至門口。胖子瘦子隻顧他咬鈎,方桌一支,開始說相聲了。
胖子逗:“五爺還挺喜歡你。”
瘦子捧:“我們公館缺夥計。”
有完沒完?俞平不耐煩道:“我要是你們五爺,就把你們都趕出去。”
胖子小聲道:“你以前跟的少爺人不好,動不動就趕人。”
這話說完,他又大聲宣傳道:“我們五爺對下人不薄。你要是願意留下來,日子過得說不定比姨太太們還滋潤!”
瘦子忙道:“五爺好!那可是麻五爺!李喆!”
阿吉站在門外,雖是不想打攪俞平,但頂不住二位大哥施壓,很尴尬地環顧周圍一陣,忸怩道:“我們五爺年方二一,儀表堂堂,待字閨中,潔身自好。”
……先前俞平去麻公館,說是福禍相依,終究避不了一場禍,遭受屈辱不說,現在還被他們幾個折磨。俞平早心力憔悴了,道:“我沒本事進麻家。”
“你怎麼沒本事,你可有本事了!”胖子大呼小叫,“我要是長你這對狐狸眼,我讓麻家三根頂梁柱為我遣散後宮。”
瘦子的鄙夷不屑就差寫在臉上,道:“寶石應該裝點桂冠,怎麼能被你這頭豬頂在頭上?”
尚不等胖子開口,阿吉出來拉架:“不要起内讧。”
又道:“俞平可是我們公館未來的貴客,怎麼能叫他在這裡等着?你們快快去裡面催一催。”
他打着五爺的名号狐假虎威,胖子瘦子必然被吓唬得不清,動身去庫房找夥計算賬。
阿吉先朝俞平尴尬笑了笑,見俞平不給他白眼看,才道:“俞平,我沒得罪過你,我說的話是公道的。世上總免不了有壞人,五爺卻是好的。”
阿吉話裡話外繞不開麻霆君,說到一半瞄了眼,見到俞平冷淡照舊,不自讨沒趣,讪讪閉了嘴。
不用他刻意提起,俞平心裡本就躊躇不定。麻霆君定是盼望他不高興的,若是能夠在俞平心裡留下痕迹,不論好壞,往後他都能作一番修修補補;俞平則自認為心如止水,根本沒有為麻霆君産生一絲波瀾。他是要追随飛鳥銜煙花的,隻能由風呼嘯而過,怎麼能馱一個麻霆君?
話再說回來,傷麻霆君的心,總比傷自己的羽翼好。俞平想清楚,擺出平淡語氣,道:“我都知道,麻煩代為轉告五爺,我早不做情人了,現在一文不值。不需要五爺為我費心思。”
他說得吓人,阿吉更加不敢搭什麼話,點頭應允下來。醬園的夥計被胖子瘦子一邊一個押出來打醬油,不知被威逼亦或利誘,瓶子裡打得滿滿當當。
阿吉把醬油瓶裝進俞平的籃子裡,又是不舍道:“俞平。”
叫了俞平許久,他才小心翼翼道:“我已經開始學珠算了。”
俞平點點頭,轉身走了。
路燈都亮了起來。遠處群山粘着天際,夜一概是藍色的,有陣陣微風襲來。俞平邊走邊盤算着去找麻霆君服個軟的利弊,想來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色不論變了多少模樣,少時都會黢黑一片。若是感情有這麼簡單,不論他是惺惺作态還是真心實意,最終能夠掃除便好了。
隻是麻霆君頂着橘粉色雲彩說想要見他——他之前體面的時候,趕了一個懂知難而退的;這時話放得有這麼狠,麻霆君還會再來嗎?俞平不想他來,卻不是希望他不來,最終輕輕笑了聲,步入夜色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