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工作人員抱出幾箱子花燈,擦火柴點過後,一盞盞落在水裡。七夕節的活動必然借着看花燈的名頭,來到草坪上的人比寫花燈的更多,有找自己寫的,有打情罵俏的,有埋頭許願的。
天還沒完全黑,顯得花燈也不夠亮堂,火苗微微燒在燈芯裡,稍不留神來個水波便能全軍覆沒似的。俞平感到手臂被人戳了戳。
“嗳,俞平。”麻霆君溫和道,“你以前不做情人的時候,在做什麼?”
俞平一口咬死:“水手。”
“也在樞城嗎?”
“樞城、香島,都去過。”
“香島是太遠了點。”
“也還好,多坐幾天船的事。”
麻霆君雙腿支着,手肘搭在膝蓋上,臉埋進臂彎裡,忽然道:“我總是在想,要是能夠早一點遇見你就好了,雖說現在一點也不遲。”
俞平不解地看向他,看出他露出的一抹眼神有些羞澀。末了他大抵真的害羞,輕微撇着頭,長而久地盯着河面,吞吞吐吐道:“可我想多和你說一些話……我是這麼想的。”
俞平含含糊糊地應着:“我們從前見過的。”
轉頭往麻霆君手上拍了把,笑道:“就是貨輪上那一次,我是看着你被揍的!”
麻霆君倒抽一口氣:“你從一開始就知道?”
俞平笑道:“沒戳穿你,是不是很仗義?”
麻霆君道:“原來我第一眼見到的是你!”
俞平應了聲,不想麻霆君更加激動,冤屈道:“你當時為什麼不叫我!”
俞平嫌他太大驚小怪,淡淡道:“我哪知道你是誰。”
原來!原來如此!麻霆君心頭起一陣狂風驟雨,一隻耳朵裡鑼鼓滔天,另一隻卻鴉雀無聲:難怪他見談憑玉與俞平,盡是如出一轍的悸動。他早早把自己定給俞平了,竟然誤認為是談憑玉,害得他思念中夾帶着折磨,害他蹉跎那麼多年!
俞平隻渙散盯着面前的河。水面與談公館的磚牆如出一轍,深不見底,燈影幢幢。
談家沒有講愛情的,有也隻有他的母親。母親在他小時候早去了,便沒有人再提;後來誤打誤撞見到麻霆君,夠他詫異一陣,回去後唯一問過談皎,談皎像是沒聽清,多叫他重複幾遍。他上了當。談皎聽清了也不肯回答,光是笑得失态,身子蜷在地闆上。
貿然承認愛上了誰多麼低人一等,愛情是禁忌的。男人面對女人,傳宗接代,尚有一本正經的理由;男人面對男人——除去真的對麻霆君動了情,他還能找個什麼搪塞?
可他真愛上麻霆君了嗎?他什麼都沒做錯,隻是想要愛麻霆君而已,難免傷天害理。愛情面前,俞平有多麼渺小,小到麻霆君一個眼神都不堪重負;他本該一走了之,卻太累了。
天際鑲着一小道白牙,他也許要在麻霆君身上躲一陣,躲到天光與月色一并掉下去,回在黑暗與阒寂之間,才能夠複返回家。
草坪人聲嘈雜,光是看見麻霆君倒影與自己一同歪斜着,卻像是二人獨處的時光,俞平再環視四周,仿佛萬事萬物都凝固起來,剩下一點點溫吞的火苗,罩在彩色燈罩裡,烘托出夏季溫情的尾聲。
太遠的事情也牽挂不來,可這一星半點的夜晚,總歸是他的。旁人瞧不見,自然不會來争奪;連并世界一同靜止着,靜止着,永恒若是得以計量,這一刻在俞平心目中便是永恒了。
花燈群劃破水面,有一盞塗得烏七八糟的,屬于麻霆君和俞玉憑。俞平正要指給他看,被他開口打斷了——
“那麼,你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嗎?”
俞平頓時抛棄了一切,什麼都不管不顧,腦海中空白一片,胡亂抓着他的詞句:“什麼機會?”
麻霆君回避許久,最終擋不住雙重壓力,輕輕笑了聲,道:“我知道很唐突!你要是不願意,過了夜,全當我沒有提起過。”
俞平往他身上靠,他反而後縮,俞平便緊逼着。直到沒有空隙預備給麻霆君倒,要挨在别人身上了,俞平才笑道:“你這麼問我,我一定不可能答應。機會從來是搶來的,不是讨來的。何況我真正的賣身契還在談公館,沒有再賣給你的道理。”
“那就說好了。”
“說好什麼?”
“一起去樞城。”
“我要是中途反悔,想要辭職,五爺不得把我剝皮抽筋了。”
“怎麼會,你看我什麼時候對你不好?我連說你都說不過。”
“樞城走十步就有家咖啡館,以後會不會天天喝咖啡?”
“真的?”
“虧本怎麼辦,我和你一起喝西北風嗎?”
“還沒經營,你就這麼不看好我!”
“真到了這種地步,我就回談公館了。”
“咦,有你這種人。”
花燈順流而下,越飄越遠,夜已經深了。
俞平回到布店,摸着黑上閣樓,膝蓋打在桌腿,光是聽見悶響,察覺不出痛。
這裡原先盛放過一束洋桔梗,開謝了便簌簌散去,俞平許久沒有打掃閣樓,揩了一指桌上的塵,聞出點花粉的氣息。洋桔梗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