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雲琛又站在了拳台上。
地下拳場的燈光刺目,像一片冷冰冰的網,将整個場地死死籠罩住。
台下的人群随着每一場比賽的開始而沸騰,嘶吼聲、咒罵聲、口哨聲交織在一起,裹挾着酒精與煙霧的氣味,撲面而來。
燈光打在拳台上,将每一滴濺出的血迹都照得清晰可見,而台下的觀衆卻像瘋了一樣,為每一次拳腳相加而尖叫。
這些畫面讓阮雲琛的胃隐隐抽搐,仿佛這些年壓在胃底的東西被硬生生攪了出來。
熟悉,太熟悉了。
熟悉到甚至有些反胃。
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站上拳台時的情景——台下的人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場賭注。
那些充滿惡意的笑容裡沒有人類應有的溫度,眼神中隻有算計。她的拳頭落下,他們為賠率而歡呼;她被擊倒,他們為血迹而狂笑。
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與她無關。
這些人要的不是勝負,他們要的隻是流血和崩潰——一個角鬥場的笑話。
阮雲琛坐在後台的長凳邊,手肘撐着膝蓋,擡眼望向場中央那塊拳台。
她的目光透過幾層晦暗的煙霧,落在拳台上那個步伐踉跄的拳手身上——那拳手的嘴角裂開了一道口子,血順着下巴滴到拳台上,留下一片深色的痕迹。
背後的牆壁凹凸不平,像是在長期的濕氣侵蝕下發了黴。空氣裡混雜着汗臭和消毒水的味道,潮濕得像是能讓人窒息。
阮雲琛緩緩站起身,雙手松了松纏在掌心的繃帶,緩緩走上台去。
爆發性的歡呼聲起。
第一場比賽開始得迅速,結束得更快。
阮雲琛一記幹脆利落的肘擊,将對方擊倒在地。看台上的賭徒們嘶吼着,籌碼在空氣中飛舞,歡呼與罵聲交織成一片。
後台的更衣室悶熱逼仄,牆角的垃圾桶裡丢滿了用過的繃帶和浸血的毛巾。
一些拳手坐在長凳上,肩膀上搭着濕毛巾,嘴裡含着冰袋,有人低聲咒罵,有人沉默不語。
阮雲琛坐回原位,低頭檢查自己手上的繃帶。
連續三場比賽後,她的右肋被對手一記膝撞擊中,尖銳的鈍痛刹時炸裂開來。
阮雲琛仿佛聽到了自己骨頭發出的輕微“咯吱”聲,像是一根弦被強行繃斷。疼痛迅速擴散,她的呼吸變得急促,卻依然咬着牙站了起來。
第五場,她故意出拳慢了一拍,給了對手一個反擊的機會。
拳台上的對手毫不留情,連續幾拳砸在她的肩膀和側臉。她的腦袋嗡嗡作響,耳朵裡充斥着觀衆瘋狂的喊叫,但她仍舊穩住了腳步。
血腥味順着汗水流進了嘴裡,鹹澀又發苦。
阮雲琛擡手擦了一下臉,重新站穩,步伐微微後退,恰到好處地控制着自己的重心。
再一次挨打、再一次倒地……觀衆席上的叫喊聲一陣高過一陣,他們興奮得像是群嗜血的野獸,揮舞着手臂,為這一場“表演”狂歡。
第九場,阮雲琛幾乎是被拖下拳台的。
她的右側肋骨已經出現明顯的疼痛,呼吸時能感受到每一寸肺腔的撕扯感。右腿膝蓋外側的軟組織撕裂,疼得她幾乎無法完全站直。
更衣室的空氣像被浸透了水的布,悶熱得令人頭暈。阮雲琛背靠着牆,雙眼微閉,聽着四周模糊的聲響。
有幾個拳手的聲音從隔壁傳過來,夾雜着粗重的喘息和無意義的低笑。
地上有些散落的針頭。
這些人......
阮雲琛知道,拳場上的這些人裡,有些已經不隻是依靠體能來維持狀态了——針管的痕迹、渙散的眼神,刻闆的動作,還有那種控制不住的情緒......
隻有偶爾的癫狂和暴躁讓他們看起來還像活人。那些紮滿針眼的手臂,躁動的情緒,像滞留在拳場潮濕空氣裡的秘密,每一次呼吸都會把它吐露一分。
針頭斷裂,藥劑消散,所有的痕迹像沾了濕泥的腳印,不會徹底消失,也不會有人去追究它們的來處。
阮雲琛低下頭,緩緩碾碎了一根塑料頭。
……頭很暈。
好像發燒了。
不知道是受傷太重引起的,還是失血過多引起的,又或者是兩者都有。
高燒襲來的時候,像一層無形的濕霧從内裡冒出來,緩慢地爬上皮膚,最後在額頭上凝成細密的汗珠。
阮雲琛站在後台的角落,周圍的一切都在輕輕搖晃,像一台老舊的機器,齒輪咬合不緊,發出細微卻無處不在的聲響。
第十場......還差一場。
還差一場,就能讓她所受的傷成為她所布的局的一部分。
阮雲琛站在台上,盯着對面的對手。
男人的肩膀寬厚,步伐沉穩,像一座移動的石牆。他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拳頭舉起的瞬間,空氣裡仿佛也充滿了沉重的壓迫感。
第一拳直奔她的肋部,拳風掠過的一刹那,阮雲琛側身閃避,腳步穩穩地落在拳台邊緣。她的動作看似靈巧,但每一次閃避都極為克制,留着力氣,也留着心眼。
對方的攻勢淩厲,一記高肘向她頭頂劈來。
阮雲琛下意識地舉臂擋住,力道震得她的手臂發麻,肩膀傳來陣陣刺痛。阮雲琛咬緊牙關,腳步往後退了一步,卻不着痕迹地在動作裡透出一絲破綻。
一記直拳砸在她的腹部,這一拳阮雲琛沒躲開。疼痛瞬間從神經末梢炸開,擴散到胸腔。她向後退了幾步,腳下一個踉跄,像是徹底失去了重心。
台下的觀衆沸騰了,有人拍着手叫嚷:“再來!再來!”
對方沒有放過她喘息的機會,拳風再次襲來,這一次目标是她的肩膀。阮雲琛閉了閉眼,身體微微偏移,拳頭精準地砸在她的肩胛骨上。
劇痛沿着脊椎蔓延,幾乎讓她瞬間倒下,但她依舊咬牙撐住,用膝蓋微微一頂,強行穩住自己的重心。
台上的時間被拉得無比漫長,每一秒鐘都像是一場孤獨的拉鋸戰。疼痛和疲憊如潮水般壓過來,她卻仍在計算着對方的力道、速度,以及自己的極限。
終于,拳台邊的圍繩勒住了她的背。她喘着氣,身體緩緩下滑,跪倒在地,指尖輕輕觸到冰涼的地闆。
台下的歡呼聲和口哨聲刺穿了空氣,震得她耳朵發疼。有人開始數着押注,有人高喊着下場比賽的選手名字。她的視線被汗水模糊,額頭低垂着,像是被壓斷了脊梁。
裁判的哨聲再次響起。
後台的人很快将她架了起來,她的雙腳幾乎離開地面,手臂搭在兩個人的肩膀上,被拖下了拳台。疼痛和疲憊在她體内交織成一張網,她的呼吸越來越淺,連視線都開始搖晃。
阮雲琛隻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斷斷續續,每一次吸氣都像被火燒過似的刺痛。
眼前的燈光刺得她睜不開眼,耳邊是台上觀衆的尖叫聲和口哨聲,遠遠地像從海水裡傳來的回音。
空氣似乎變得渾濁,混着汗臭、藥味和血腥氣。
長椅上癱倒着幾個剛下場的拳手,他們身上裹着簡單的繃帶,有人正用破舊的毛巾擦着頭上的血,動作機械而遲鈍。
“喂,清醒點。”聲音從頭頂傳來,冷硬得像冰水順着耳廓灌進去,“還能走嗎?”
一個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站在她面前,腳下踩着一雙看不出顔色的膠鞋,鞋邊的泥痕已經幹裂。袖口卷到肘彎,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上面盤着模糊的墨色紋身,像一張皺巴巴的舊地圖。
他低頭看了阮雲琛一眼,眉頭微微皺起,神情冷淡得像是在打量一件破損的貨物。
阮雲琛勉強擡了擡眼皮,指尖在地闆上輕輕抽動了一下。
身體裡每一塊肌肉都緊繃着,卻被她硬生生壓住,不露一絲痕迹。她的胸口緩緩起伏,像是在掙紮着抓住最後一口氣,實際上,每一下呼吸都在小心控制力度,保持得恰到好處。
男人蹲下身,一雙帶着煙草味和汗膩氣息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力道粗暴得像是在壓一塊快要散架的木闆。
痛感從肩胛處猛然炸開,貫穿了整條脊椎,瞬間沖進腦海。阮雲琛眼前一黑,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哼,冷汗幾乎濕透了後背。
——很好,就這樣。
阮雲琛的意識冷靜得像一潭死水。
痛感不是障礙,而是僞裝的關鍵。每一個微小的動作,每一絲肌肉的反應,都經過了她的精确調整,演繹得毫無破綻。
“這情況……”男人低聲咕哝了一句,随即站起身,對旁邊的人揮了揮手,“這裡處理不了。”
空氣安靜了一瞬,周圍的人都在盯着地上的她。那種眼神像是在審視某件陳舊的物件,帶着某種漠然的實用主義,連憐憫的影子都不曾出現。
“那怎麼辦?”另一個年輕點的聲音響起,語氣裡帶着幾分猶豫,“這要是真不行……”
“誰管那麼多?”男人打斷了他,語氣比剛才更低,卻透着一股掩不住的不耐,“規矩你懂不懂?車給她拉過去,剩下的自然有人管。”
“拉去……?”年輕人遲疑了一瞬,像是沒明白,又像是沒敢問。
“老地方。”那男人丢下三個字,已經轉身去了另一邊,語氣裡懶得多費一個字。
空氣陷入短暫的安靜。
燈光從頭頂垂落,像一層蒙塵的幕布,籠罩着一切。後台的聲音變得遙遠又嘈雜,仿佛隔着一層模糊的水霧。
阮雲琛閉着眼,寒意從四肢緩慢地爬上來,包裹住疲憊的身體,又滲透進骨髓。耳邊的聲音時遠時近,像是在試圖從某個深井裡傳出,卻又被井壁阻隔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