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不喜歡别人往她身上潑髒水。
風驚濯緩緩閉眼,眉心緊擰,終于,他睜開眼,決絕向外走去。
從外廊繞了一圈,由正廳大門進入,他腳步沒有絲毫猶豫,徑直闖進來。
中年男子正向外走,冷不防撞見外面走進一個人,定睛一看:“風、風驚濯?”
風驚濯面無表情,這樣一個陌生人都一眼識得自己,想必他的模樣已名滿天下了吧?
中年男子臉色陡然變得嫌惡,嫌惡中又帶有晦氣憤怒,轉頭問甯杳:“甯山主,貴門怎會收留此等放蕩寡恥的妖寵?!”
吩咐過他不要出來的,怎麼回事,甯杳收回看風驚濯的視線,對中年男子說:“你管的着嗎。”
中年男子不敢置信:“落襄山清雅之地,豈容此等污穢之輩染指?!”
甯杳道:“這好說。我是山主,我說可就可。”
中年男子更怒,指着風驚濯:“甯山主若還當自己是正派仙統,就應速速斬殺妖邪!”
道德綁架是吧,甯杳淡淡道:“你若再不離開,你就不是仙門正道,是邪祟,是魔物。”
此話好有效果,中年男子一臉驚恐,憤憤甩下兩句成何體統,就連滾帶爬下山去了。
風驚濯沒想事情會如此發展,愣了片刻,直挺挺沖甯杳跪下:“甯山主,你殺了我才可保全自己的名聲。”
他雙膝觸地,好重一聲響。
那沣松仙境的道長還未走遠,若她并未如料想般殺了他,自己這樣做可就真傷了她的名聲,豈非是恩将仇報?風驚濯懇求:“我的出現已經令山主蒙羞,現在将我誅滅,就還有挽回的餘地。再遲,那仙長就走遠了!”
甯杳走上前,卻是伸手扶他:“我不會殺你的。”
風驚濯頓生絕望。
“你在卧房休息,卻是從外間正門走進來的,”甯杳問他,“你是不是覺得,若是從内室走出來,會更損我的名聲?”
心思被拆穿,風驚濯連看她一眼也不敢。
甯杳拉不起他,索性抱膝蹲在他身邊:“剛才那個人說的話,你别放在心上,反正我沒覺得他哪說得對。我隻是不明白,你為什麼想讓我殺了你?”
風驚濯沒回答,隻低低問:“可以麼?”
甯杳搖頭:“不可以。我不會濫殺無辜。”
風驚濯道:“你今日不殺我,日後我便成了你的污點。”
甯杳說:“你怎麼會是我的污點?我随手殺人,那才叫污點。”
他終于看向她,她抱膝蹲着,比自己還要矮上一些,雙眸明亮,如同鏡子倒映他的身影。
看了一眼,他又低頭。
甯杳見他沉默,追問:“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為什麼想讓我殺了你?”
風驚濯先是安靜,片刻,才道:“是我卑劣自私,若是能死在這一刻,我覺得很歡喜。”
這句話甯杳沒聽明白,再問風驚濯,他卻怎麼也不肯說了。
他不願意說,自己也不能逼他,長姐講過的套路中,更沒提及這麼複雜的情況。甯杳覺得,她應該碰上了一個很大的難題,風驚濯不肯對她敞開心扉,如果連敞開心扉都不能,她很難成為他的妻子。
想來想去,甯杳拆了長姐留下的第一個錦囊。
長姐留言:如遇實在棘手的複雜情況,切記真誠動人。
這天,甯杳來找風驚濯,搬了張椅子在他面前一坐,開門見山:“風驚濯,我們來玩個遊戲吧。”
聽到這話,風驚濯神色一僵,旋即變得從容沉靜。
終于來了是麼,她的目的。
他坐直身體,靜靜等待懸頸屠刀如何落下。
甯杳拿出一沓紙和一支筆,擺在風驚濯手邊:“我看你不太習慣說心裡話,可能還是有什麼顧慮,如果實在不願意說的話,不如寫下來。”
“也不用寫太多,咱也不是寫作文呢,這樣,我寫一個問題給你,你可以選擇寫在紙上回答我,或者什麼都不寫,反過來你也可以寫東西來問我。一天一句,怎麼樣?就當是傳紙條。”
這和自己想象的大難臨頭不同,風驚濯不明所以,輕輕點了頭。
第一天,他收到甯杳的紙條,展開來看,上面寫着:你喜歡吃蘋果還是桃子?
風驚濯微怔,他有想過這第一張紙條大概會是什麼問題,輾轉反側,想着該怎麼答,答還是不答,卻沒想到如此意料之外。
他提筆回:都好。
将這張紙條放在外間窗沿上時,他想,他大抵猜得到明天紙條上的内容。
果然,第二張紙條上問:非要選擇一個呢?
他老老實實寫:桃子。
這一來一回,這個問題已經終結了,鋪墊結束,卻不知明日又她會問什麼。
又一次提心一夜,再收到紙條時,紙條旁放了一隻熟透了的桃子。他捧起桃子,握了半晌才默默打開紙條:桃子還是橙子?
風驚濯放下手,沒發覺自己僵靜多年的唇角淺淺上翹。
水果問題來了幾輪,她又轉戰别的問題了,有細碎的,也有複雜的,比如“和朋友一起看星星還是獨自一人賞月光?”或者“你有沒有什麼省錢小妙招?”
他漸漸入了心,每每問題,無論大小,無聊的或是天馬行空的,都認認真真用心作答。
終于有一日,風驚濯打開字條,看見已經熟悉的潇灑潦草字體:其實我這個人特别和善,你說是不是?
是的,他從來想象不出世間會有如她一般溫柔之人,即便心中已然明白接下來會得到的問題,卻也不像剛開始那樣緊張難安。
他回:是。
正如預料,第二日紙條上便寫:你之前為什麼想要我殺了你?
底下圈了一句話,旁邊還畫了個醒目的星星——“我肯定不會這麼做”。
風驚濯提筆良久,緩緩寫下:我害怕。
這張紙條遞出去,下一張回應便是:害怕什麼?
夜來山雨,風驚濯靠在床邊,望着山間蒙蒙細雨。
*
第一日,甯杳沒有收到回音。
第二日,也沒有。
第三日,看到老地方靜靜放着的小紙條,她激動之餘,還有一點點緊張。
打開,他鐵畫銀鈎的字映入眼簾:
我本可以一直忍受寒冷,但我被溫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