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行,”甯杳走下來,抱膝蹲在他身邊,“你這副樣子,隻有我們兩人見過,那多可惜呀。你就這麼回去給慕容蓮真複命吧。不過呢……”
她說:“何宗主,你要爬的小心一些,稍微擡一點頭,削掉一層頭皮就算了,要是削掉了半個腦子,我隻能深表遺憾。”
*
何天壽站着來,跪着走,他走了半天,甯杳還蹲在原地。
風驚濯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她,終于,他動了下身體,手足冰涼向她靠近。
走到甯杳身邊,他卻也不知該說什麼。
風驚濯學她的樣子,沉默着抱膝蹲下。
甯杳轉頭看他:“我們倆這算什麼,罰蹲嗎?”
風驚濯道:“以後這兩宗門,隻怕是死敵了。”
甯杳眨眨眼:“什麼語氣?這麼遺憾。有的人呢,隻能為敵,不能為友。我隻是想保護你,那他們就非要視我為敵,這不是純純有病嗎,這種死心眼,咱們是很難改變的。”
風驚濯說:“若是沒有我,你也不會樹敵了。”
甯杳笑眯眯道:“太師父說了,我下一次山就得罪一次人,和你沒關系。”
風驚濯頓了一會,又道:“我知道,他會用這個手段。”
甯杳問:“那你知道我不會順他的意、不會在乎他的手段嗎?”
風驚濯彎了下唇,嗓音很輕:“我知道。”
知道歸知道,但還是會覺得難堪吧。甯杳看着他:“你都知道,你為什麼不提前提醒我,還要讓我看那些?”
風驚濯低眸:“你早晚會看到的,就算……沒有何天壽,你早晚也會看到的。”
“那就是我,”他說,“是事實,沒什麼好遮掩的,我總不能為了自尊,構畫一個幹淨的人出來騙你。”
甯杳低頭笑了,然後轉向他,朝他伸手,掌心向上。
風驚濯不明所以。
甯杳也不解釋,大力晃了一下手,還是掌心朝上。
雖然風驚濯不太明白,但也嘗試着伸出手,試探地想搭甯杳指尖,卻看她一動不動,仍望着自己,便知會錯了意,沒敢碰。
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學她,掌心朝上。
這就對了,甯杳“啪”一聲拍在他手心上:“你呀!真是氣死我。對自己這麼壞,幹嘛不心疼自己,我就經常心疼自己啊。”
她掰着手指頭數:“被太師父訓,我心疼自己受委屈了,甯玉竹和我頂嘴,我心疼自己被氣着了,熬夜修煉功法大成,我心疼自己累壞了,辛辛苦苦賺了幾點銀子,我心疼自己太有擔當……扯遠了,我的意思是,你對自己好一點啊。”
風驚濯怔怔想,可是,他不太會。
甯杳還沒完:“最過分的是,你竟然還把我當笨蛋,難道我看不出來你是被控制的?”
她指向他臉上某一處:“當時你肌膚下那個蠱蟲,雖然很小吧,但是我看見了,那是什麼?它是不是喜歡停留在面頰上,還有……怕血?所以你的臉才新傷疊舊傷?”
風驚濯動了動唇:“杳杳……”
甯杳道:“那些事咱們不說了。”
“什麼?”
“從前的傷疤,身體沒治好之前,不揭,”她頰邊的小酒窩露出來,拉起他,“我們倆還要在這蹲到什麼時候?快起來,咱們去找太師父。”
“……啊?”
甯杳笑的像小狐狸:“搜刮他,壓榨他,誰讓他那麼愛讀書,知道的那麼多,就讓他想辦法治好你。然後,你沖他撒個嬌就行。”
***
“這是……百媚生。”解中意給風驚濯仔細檢查一遍,得出結論。
他一說完,甯玉竹和楚潇那邊就炸開了。
甯玉竹:“百媚生,百媚生是什麼東西?聽着像是一種護膚養顔的藥,濯哥是吃了百媚生才變得這麼好看嗎?”
楚潇:“你個土狗,百媚生,一聽就是毒,是毒好不好。”
他也不讓解中意插話,自己開始解釋:“在外面——咱們山以外啊,凡是和媚這個字扯上關系的,都是那個事。青樓裡的頭牌,叫媚娘;合歡宗招收的弟子,最低階的叫媚女;還有酆邪道宗裡,有一定地位的女人,叫魑媚。”
說完了,他還和甯杳互動:“是吧杳杳。”
甯杳沒去過那些地方,但看起來,楚潇應該是沒少去。
她出來主持局面:“你們兩個都把嘴閉上,讓太師父說。”
解中意也瞪他們兩個,尤其是楚潇,然後回身拍拍風驚濯:“孩子,别害怕,能解決。”
看他有些局促,甯杳探身,拽拽他袖口:“驚濯,你坐下聽,坐這。”她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
楚潇附和:“就是,這也不是罰站呢。”
甯玉竹也說:“濯哥你别客氣,來,吃點瓜子。”
風驚濯看看他們,緊繃感漸漸淡去,端正有禮地坐下,儀态把握的剛剛好,不刻闆也不随意,是那種一看就招人喜歡的穩重懂事。
解中意看看那三個歪着靠着倚着的,翻了個白眼,轉頭和藹地看風驚濯:“驚濯,百媚生是酆邪道宗的獨門春藥,号稱一入經脈,終生不可拔除,不過也是有條件的……”
“什麼?太不是東西了!”甯玉竹突然拍案而起,“竟然是這麼下三濫的東西!憑什麼這麼羞辱人?”
楚潇皺着眉,應該是想起了什麼,也憤憤不平,沖風驚濯揮着手向下壓,仿佛拍他肩膀一樣:“委屈了,委屈了驚濯,不怕嗷,不怕,有哥呢。”
甯杳接話:“對,有他呢,老解,快,把那玩意轉到楚潇身上去。”
“你們能不能把嘴閉上??”解中意都無語了,就不能矜持點嗎,風驚濯還在這坐着呢,他是什麼身份,菩提一族飛升計劃最重要的靈魂人物!那是要真心喜歡他們這個種族,喜歡甯杳的。能不能給人家留點智慧、機靈、端莊的好印象啊?
解中意悄悄向風驚濯看去一眼,卻發現他在笑。
他唇生的飽滿而優美,唇形漂亮,淺淺彎着,就能讓人感到他的開心。
不是,他笑啥,卧槽該不會是笑這幫人二吧?解中意趕緊說話轉移他注意力:“咳咳,就是,這種蟲子栖眠于心脈,喜夜遊,受驚必出,活動後常留在面部,狀似點痣。畏傷,畏血,這些你應該都清楚。”
風驚濯低聲道:“是。”
解中意道:“我能想到的解決辦法,就是催傷心脈,這蟲子,會慌不擇路的逃出來。”
說到關鍵處了,甯杳三人一起往前抻脖,因為“催傷心脈”這四個字,他們眉頭都如出一轍的皺着,支棱耳朵聽接下來的話。
風驚濯心頭軟軟的,道:“解老前輩,龍族生命力很強,摧傷心脈也沒關系。”
解中意低頭翻手中竹簡,口中念念有詞:“那可不行……又不是沒辦法……有人幫護法,對抗催生心脈的那道靈力的話,按理說,是可以避免痛楚的……”
風驚濯道:“前輩,這會損耗所有施術者的功法。”
甯杳插嘴:“損不了多些,再練呗。”
又問解中意:“太師父,要多少人?三個人夠不夠?”
“三個人肯定夠了。”
楚潇“砰”一拍桌子:“那就你對付蟲子,我仨護法呗,這不就完事了。”
甯玉竹揉揉耳朵,很嫌棄:“你能不能别總是這麼粗魯,人家濯哥就不會這樣,就很文雅。老解,那咱們什麼時候開始啊?”
解中意一手指天:“天黑了不行,得有日光。那就明早,在這集合。”
幾個人就這麼七嘴八舌的定下來了,也沒有人問一問風驚濯的意見。
風驚濯嘗試表達:“我……”
所有人都看他。
原來,濃濃的好意,比惡意還令人無措。他說:“我不知道,我能用什麼報答……我什麼都願意做。”
甯杳第一個說:“哎呀,那蟲子在身體裡,不難受啊,我們知道了,當然得幫你想辦法取出來。那個啥,你就幫我打套新的桌椅,我要那種大桌子,開會用的,椅子要帶扶手的,椅背最好帶點角度,這樣歪着舒服。”
楚潇眼睛亮了:“驚濯會做東西啊,那會不會縫衣服?給我做身新衣服呗?我在山下看到一個樣子,特别時新,回頭我告訴你花樣啊。”
甯玉竹道:“我想要一個輪椅……”
甯杳問:“你不是有腿嗎?”
甯玉竹一臉“哪都有你”的表情:“我懶得走不行啊,我就想要,就想要,這種奢侈的東西,你摳摳搜搜的,又不給我買。”
解中意早聽不下去了:“你們要不要臉?要不要臉啊?就這點事還挾恩圖報,管人家要這要那的。”
風驚濯剛要開口,解中意清清嗓子:“驚濯,給我做雙鞋就行。”
風驚濯忍不住笑了,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又覺得不必再說,全都應下:“好,我記住了。”
這事兒就算定下了,大家都很開心,瓜子果盤又被往風驚濯的方向推了推,然後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聊明天早上吃什麼,事情順利結束後又要吃什麼。
熱鬧中,風驚濯安安靜靜。
但那卻是置身其中,調和紛雜的安靜,為一群人的吵吵鬧鬧,奠定了溫馨的基調。
他們嗑瓜子的速度極快,咔嚓咔嚓嗑到生煙,風驚濯學了一下,撿起一個放到嘴邊,磕開一個豁口,拿下來剝殼,取出裡面的瓜子仁。
百媚生在他身體内很長時間了,馴化他的身體,摧折他的尊嚴,他用盡無數方法想要擺脫,最終,隻能絕望的妥協。
那時的他從沒想過,日後某一天,會是這樣的方式取出。
就像,現在的他也想不到以後一樣。
此刻,風驚濯将手中這枚瓜子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嘗到了一種很濃重的炒香。如果一定要定義,大概就是家的味道。
他有家了。
風驚濯擡頭,看見皎潔滿月從雲中透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