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聽。』
叮鈴——
锵——
空靈遙遠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夾雜着古老莊重的号角聲,又像是重物相擊發出的嗡鳴。
悠揚、深遠,如同重錘砸向銅鐘,轉而趨向壓抑悲戚的哀鳴,那聲音絕對算不上好聽,卻無端叫人為之一凜。
響希冒出頭,四面依舊是叢雲之海,空蕩廣闊,他低下頭。
『難道是......』
『沒錯,感知力很出色嘛。』
大和悠悠坐了起來,單手撐住了側臉。
『猜猜看,下面是什麼?』
響希蹙眉,用耳朵貼在了樹冠之間。
『唔......骨頭?』
這回輪到大和愣了一下,很快,他縱聲笑了起來,尖尖的虎牙讓他整個人都鮮活了許多。
『是麼?你聽見了這個?』
響希坐起身,有些遲疑。
『總覺得,還有......别的什麼東西......』
大和伸手撚住一片落葉。
『那是殘留在這裡的、屬于過去的聲音。來自向神明發起挑戰的、人類的呐喊。雖說如此,在我聽來,也不過就是些糟雜的兵器聲罷了。』
響希睜大了雙眼,随後任由自己倒進了樹葉織成的雲床。
『......你......絕對是個奇怪的家夥,墓地也就算了,哪有人會把戰場的聲音當搖籃曲啊?』
大和仍是在笑,在響希面前,他幾乎沒有不笑的時候。
『已經就地躺倒的人沒資格這麼說吧?』
『沒想到逃掉長老們的強制任務之後,我反而更累了。』
響希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太陽落山之前,記得叫我起來。』
『那麼,晚安。』
大和就這麼看着入睡的黑發少年,久到對方真的已經陷入深眠之後,方才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了他身上,輕聲回了一句。
『晚安。』
等到響希打着哈欠被叫醒的時候,他們已經回到了相遇的日森湖,夕日将櫻花染成了黃昏的樣子。
暮色投下傾斜拉長的樹影,湖面的波光泛着燦金色的漣漪,晚風輕輕吹動了柔軟的粉色波瀾,飄落的花瓣都帶上了暮霭的顔色。
『對了!』
響希坐着伸出手,身上的外套滑落,一隻活靈活現的小紙人出現在他手中,做着和他一樣的動作。
『我是久世響希,姑且是個陰陽師,你的名字呢?』
大和握住了小紙人,任由對方三蹦五跳爬上了自己的肩膀,又悄悄埋進了頭發裡。
『諸位——』
『找到了——』
『在這裡!』
一群年紀加在一起分分鐘可以組成挂曆的老者們,破壞了此時日森湖的甯靜。
他們的臉上幾乎都戴着祝頌的面具,邁着完全不符合年紀的箭步,從空中直沖了過來。
『終于——』
響希暗道一聲不妙,徹底把幻化的時間限制給忘了。他正想拉着大和一起開溜,就被一聲訓斥和禁魔的結界攔在了原地。
『無禮之徒還敢跑!竟敢拿吾等尊崇的聖獸來充當——』
火焰的長鎖如同甩出的長鞭破風而來,水面被一波一波炸起,濃霧四溢,周圍緊繃的空氣讓日森湖的生靈四散奔逃。
蒼白的骨火明示着對方動了真怒,饒是響希,也沒有自信抗下這招還能安然無恙。
然而當響希抱着腦袋左瞄右瞄,準備哀悼自己的皮肉之苦時,那根看起來就不妙的長鎖停滞在半空。
一靠近他,就無力地垂到一旁,隻是在他身邊靜靜燃燒,既沒有熄滅,也沒有造成任何傷害。
響希低頭一看,某人的袍子無風自動,悄然披在他肩上,看不見的氣流擋住了試圖攻擊的骨火。
他在背後悄悄沖大和比了個大拇指,藏在大和發間的小紙人哧哧笑,讓大和不得不伸手将它按回去。
『您又是為什麼出現在——』
『為何把神楽之面——』
長老們一個兩個氣得吹胡子瞪眼,看見大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硬生生憑着修養和在心裡默念『這是峰津院家主,這是吾等之長,不可意氣用事』強行忍了下去。
但是一想起在他們精心準備、耗費頗巨的儀式上,在衆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地獄三頭犬和白虎互相追逐尾巴雙雙撲蝶的『美好畫面』,長老們還是沒能忍住。
『太過胡來!任性也要有個限度!!』
『可恨可惱啊——』
『吾等的尊嚴不容踐踏——』
『我必須遺憾地通知你,久世同學。你這個月的綜合分記零,禦守閣的貢獻也要重頭算起。』
冷面的巫女長投來了死亡視線。
響希幹笑了兩聲,還沒來得及找個像樣的借口蒙混過去,就被大和搶過了話頭。
『為什麼?』
巫女長沉默片刻,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了一句話。
『......大人,即使是您,也不能将長老院視作兒戲。』
『您真的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
聲音沙啞的老者把面具一别,露出了臉上駭人的刀疤,他赤着一條胳膊,上面畫滿了繁瑣的符文。
『這可是對長老院的公開挑釁——』
『恕我直言,請将您的護佑撤回去。』
态度嚴肅的老者脫下面具,清矍的面容上是擰緊的眉宇,他伸手按住刀疤老者握刀的手,一個大踏步,走了出來。
『那孩子需要的不是教訓——』
『是懲戒。』
響希聞言默默挪到了大和身後,把外套的一角遞給了大和,小小聲嘀嘀咕咕。
『大少爺,知道你了不起了,稍微冷靜點,這裡還是先服個軟吧。長老們難纏得很,要是面子過不去,指不定要怎麼罰呢......這次好像過火了點,我自請去——』
響希話還沒嘀咕完,冷白修長的手将外套按回了他肩上,長身而立的身影沒有絲毫要低頭的意思,隻是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為什麼?』
『您還在問為什麼——』
刀疤老者一個氣急,不顧阻攔讓刀柄出了鞘。
『一之宮!』
『你在做什麼!』
『還不快住手!』
後方的長老們幾欲上前,巫女長搖了搖頭,大和的神色徹底冷了下來。
面容清癯的老者厲聲呵斥,将地面直接震出了一個深坑
『道臣!!!』
『愚蠢的殘兵,你是打算反叛麼——』
『三千院大人......』
刀疤老者冷靜了下來,收回兵刃,面對着大和,跪在了地上。
『請恕一之宮無禮。』
大和從頭到尾動也沒動,見狀嗤笑了一聲。
『無妨,抓一個學生都需要長老院親自動手,如今不過是沖動一點罷了。』
這話幾乎等同于指着鼻子罵『難道還指望你們長腦子嗎?』,長老們的臉色都不太好看起來。
響希揪了揪大和的袖子,卻被對方彈了一下腦袋。
『蓮見。』
巫女長托着面具,行禮應是。
『為什麼要處罰他?』
大和俯身,扣住響希的下巴,對方無辜的臉正對着姿容清麗的巫女長,甚至有空朝人家眨了個眼,被大和捂着眼睛又按了回去。
巫女長歎了口氣。
『違反學規,目無師長,私自出逃,攪亂儀式......』
巫女長停頓了一下,瞥了大和一眼。
『還有拐帶......數罪并罰,罄竹難書。』
響希揪了一把大和的手,對方似笑非笑地看了過去。
『嚯?』
『這樣說來,我也該罰了?畢竟帶他離開的人是我。』
響希不揪了,改為摸摸。
巫女長停頓地更久了。
『......請您不要說笑。』
被一之宮稱作三千院的長老再度站了出來。
『您是打算包庇他嗎?』
大和投去訝異的視線。
『我看起來像是要這麼做嗎?說到底——』
大和雖然在笑,但那份笑意不及眼底。
『連這種等級的幻術都看不穿的人,說什麼尊嚴和面子,未免可笑。本來就沒有的東西,要怎麼丢失呢?』
話音剛落,以三千院為首的長老們俯身,通通跪在了地上。
『是吾等的失職。』
響希逐漸開始感覺不對,無論是哪家的大少爺,都不太可能有這個效果。
他戳了戳場面上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站着的人。
『你到底是......』
『針對這次事件,有不少抱有疑問和不滿的家夥吧。』
大和沒有回答響希的話,而是掃了一眼長老們。
『召集各家,不管是長老院還是禦守閣,輕易拿處分混過去可就太滑稽了。』
『是。』
長老們紛紛戴回面具,站了起來,簇擁在銀發的年輕家主身邊。
在轉身離開之前,大和側過頭,對着響希露出了惡戲一樣的笑容。
『我名峰津院大和,下次再見吧,我的——』
『引導者。』
響希呆立原地,身上的外袍滑落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