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甯宮白天亂成一片,夜裡又恢複到往日的甯靜。
晴兒是個聰明的姑娘,太後自知白日裡的事瞞不過她,便将一切都同她說了。病中的孩子唇瓣緊抿,并不說話。伺候的人早被全遣了下去,此時屋裡隻她們兩人,一時靜得人心裡沉悶。
好半晌,太後才見晴兒扯了扯嘴角,說出的話卻是——“老佛爺,叫您擔心了。”
太後的心疼之感霎時溢于言表,忍不住傾身将晴兒攬到懷裡:“好孩子,你受苦了!”
晴兒安靜靠在太後懷裡,說不委屈是假的,宮裡翻來覆去的這些算計,她早就厭煩了,更何況這次這些人連她也算計進去了。
可是當下,卻不想去計較宮裡那些見不得人的陰私。
晴兒睫毛半垂,想起白天時箫劍的承諾,想起他專注的眉目,她感受到自己的心髒某處像有羽毛輕輕掃過。
她在太後懷中窩了一會兒,又直起身子,認真地對上太後的雙眼。
眼前的人是她最親密的家人,自小親自撫養她、教導她,護她成人,教她詩書,是她最最依賴的祖母。
她不願意對她有任何欺瞞,包括對箫劍的心意。
本來是想待箫劍有了功名再告訴她,可今日,他認真同她告了白,她便不想再瞞着太後了。
于是在太後探究的眼神注視中,晴兒微微一笑。
太後一個恍惚,仿佛見到了幼時剛來她身邊時的女孩兒。
那會兒子小小的晴兒才失去雙親,被接來她身邊,感知到她的憐惜,便整日跟在她身邊,有外人在時她格外乖巧懂事,待隻有她們二人的時候,她就會如一隻奶貓兒般窩在她身邊同她撒嬌打趣,眼珠總是亮晶晶的,便同當下一樣。
太後的心一下子柔軟得不像話。
“老佛爺,”晴兒笑着開口,“晴兒有個秘密想跟您講。”
她青絲微亂,氣色卻好,服過藥後紅潤的臉龐清秀美麗,這樣好的孩子,眨眼間就長這麼大了,女兒家情窦初開的年紀,眼神又這樣盈滿蜜意,太後心頭一動,心靈感應一樣猜到了她想要說什麼。
果然,下一刻就見孫女臉上浮現出小兒女的羞赧之色,紅着臉輕聲道:“老佛爺,我想,我遇到那個讓我心悅的人了。”
作為一個大家閨秀,還是宮中教養良好的格格,說出這樣的話實在荒唐。可太後聽罷卻沒有一絲責怪之意,自己打小養到大的孩子,她心裡清楚,這是遇到真心喜歡的了,才忍不住要讓她知道。
太後默了一會兒,才問:“是哪家的王孫公子?”想來讓她看上的兒郎必不會太差,或許不如永琪爾康來得尊貴能幹,但隻要她喜歡就好,太後也能保她一世喜樂榮華。
可晴兒卻搖搖頭,:“他不是哪家的王孫公子,他是一個江湖俠士。”
“什麼!”太後立馬變了臉色:“江湖俠士?什麼叫江湖俠士?”
晴兒早料到太後會是這樣的反應,當即回握住她的手,安撫着:“您先不要着急。”
太後氣血上湧:“哀家怎麼可能不着急?你什麼時候認識了這些不三不四的人?!”她很快想到小燕子,眼眸一冷,聲音也冷了:“是跟着小燕子認識的?”
晴兒忙道:“不是的,您聽我說呀。”
她畢竟還在病中,太後不敢讓她情緒激動,便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緩了口氣,道:“你說。”
晴兒才道:“老佛爺,他其實是我的救命恩人,還救過我不止一次,是兩次。就是在跟老爺出巡的那段時間,我在一個叫隆縣的地方不小心掉進了一個很深的陷阱中,那時我一個人害怕極了,是他路過救了我,還幫我治了胳膊的傷。”
“他真是個高人,救了我卻不留姓名,等到爾康他們找到我,他就如一個過客般消失了,都不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後來也許是緣分,在旗江鎮的那場刺殺裡,因為當時場面太混亂了,我和雙喜被人群推搡着倒在了地上,您絕對想象不出當時有多少人,我一度覺得我就要淹沒在人群中丢掉性命了,這時他又像一個大俠一樣出現了,又救了我一次。”
回憶過去種種,晴兒臉上露出了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笑,她的雙手交疊放在胸口:“老佛爺,他不止功夫好,文采也很好。可以說是溫文爾雅,英俊潇灑,一點也不比那些世家公子差。”
她說了這樣一長串,太後卻是聽得後背直發冷:“你跟皇帝南巡的時候還受了傷?阿彌陀佛,哀家怎麼全部都不知道!”
晴兒眨了眨眼:“都是小傷,等到回宮的時候都已經好全了,晴兒不想讓您擔心嘛,您看,我現在還不是好好的。”說着就想下床轉一圈給太後看,可她忘了自己還在病中,動作大了些,便不受控制地咳了兩聲。
太後急忙捋着她的背給她順了順氣。
“下次再不許有這樣的事,出了事必須告訴哀家!不行,哀家要給你挑兩個最好的侍衛護在你跟前,再不許受傷。”
晴兒心中暖意橫飛,甜甜朝着太後撒嬌:“我知道了,下回一定保護好自己不讓自己受傷。老佛爺,不要那樣勞師動衆了。”
太後連着歎了好幾口氣,拉着她左右看了兩圈,又想着她回宮後這麼久除了這回被下藥,身體一直健健康康的,這才安心下來。
然後就想起了先前的話題,眉目一沉:“你說的那個……江湖俠士,他是哪裡人?年方幾何?家中父母是做什麼的?他既隻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又是怎麼喜歡上他的?還是你隻是想報恩?晴兒,莫不是他挾恩圖報?哀家答應他,他想要什麼哀家都可以滿足,加官進爵通通都可以,但你不能拿你的一輩子當兒戲!”
跟在太後身邊十幾年,晴兒鮮少見她這般慌張無奈。
晴兒明白這是太後珍重自己的表現,于是語氣越發誠懇,以求讓太後相信她是真心喜歡箫劍的:“老佛爺,他沒有挾恩圖報,我也不知為了報恩以身相許,我是……真的喜歡他。”
“晴兒自知有錯,不該與外男私下往來,可請您相信,晴兒與他從來都是彼此欣賞,不曾逾矩。”她在明晃晃的燭火中将與箫劍的相識相知娓娓道來,從隆縣的初見到旗江鎮的又見,再到京城意外重逢成為好友,最後講到他同她極為相似的家亡經曆。
“老佛爺,晴兒所求,不過心意相通,我想他就是那個懂我的人。他的潇灑,他的風度,都在吸引着我,您若是見過他,一定也和我一樣,會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的人。”
這回回應她的是更長久的沉默。
太後是過來人,雖不否認人間真情可貴,可真心瞬息萬變,如何可以依靠,但顯然,晴兒已然動了真情,若是她此時強行讓她死了這個心,定然會讓事情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你說的這個人,叫什麼名字?”太後盤算過後,決定先穩住這孩子,左右沒有她的準許,晴兒不會做出太荒唐的舉動,她要好好查查這個人。若是過不了她的眼,她自有一萬種法子讓那個男人消失,保護好她的晴兒。
眼見太後神色松動,晴兒長出一口氣,微笑着告訴太後箫劍的名字:“箫劍,他叫箫劍,不是姓蕭的蕭,是洞箫的箫,長劍的劍。”
太後眉頭又深深蹙起:“這是什麼名字?不是真名罷!”語氣算不上好。
晴兒一愣,她也不知道箫劍的真名,頭一遭在太後面前露出局促之感。
“隻是一個稱呼罷了,老佛爺。”她想說她不在乎,可竟說不出口。
她在乎的。
下次見面,一定要問一問他他的真名。
這很重要。
太後冷冷哼了下,暫且按下不表。
“那哀家又問你,那個箫劍,可有功名在身?”她不敢相信晴兒會真的喜歡上一個平民百姓,願意追随他到田野鄉間去麼?
若當真那般,便也不用再查了,今日她就能派人了結了那個男人。
所幸晴兒給她的答複并不是那樣難堪:“他已有舉人在身。”
太後臉色稍霁,但眼裡也沒有多少贊賞:“文舉還是武舉?”
“各有一個。”
這下太後倒是來了興趣:“文武全才,那他怎麼沒考個進士?”
晴兒笑:“他之前向往江湖自由,便沒有參與會試,但已打算參加明年的春闱了。”
這話很值得琢磨。
他生性散漫,可又忽然想考進士,讓人不得不聯想到他對晴兒的心意。可要是讓太後相信那個箫劍完全是為了晴兒才走科舉之路,太後是不會信的。
她行走人世多年,男人對權力的追求遠遠超過他們對情感的渴求。可晴兒涉世未深,是不會想到這些的,就算她還尚有些清醒,恐怕也會被所謂的愛情沖昏頭腦的。
太後心下連連搖頭。這個箫劍,真是個棘手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