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場瓢潑大雨不期而至,他這隻蝸牛才發現背上那個自己視為家的外殼早已因那次跌落破損了一塊。
期望從這個出口溢出,轉而積攢起更加沉重的雨水,最後雨水也滿出來,他才發現——自己連家都回不去了。
即使身後是融不入的家,他也一如十年前那個朝氣蓬勃的少年,面對所有迎面而來的質疑和否定,仍然回應得那樣溫和。
時光不改他的純良溫沉,無論何時,魏尋始終是南州最柔軟的月亮。
所以唐成安想要護住這盈盈月光,哪怕力量微不足道。
“嘿,姑娘,你要幾個?”
因為林雨涵提起話題,唐成安幾乎大半天都不自覺陷入走神,老闆這麼一吼才讓她清醒過來。
“不好意思,”她表示抱歉,“呃,紅薯兩個,玉米三個。”
老闆聽到數量好意提醒:“你一個小姑娘要這麼多啊?烤紅薯雖然好吃也不能吃撐喽。”
唐成安笑了笑:“沒有,家裡還有兩張嗷嗷待哺的嘴呢。”
“還有兩個人啊?”老闆從鐵皮烤爐夾出熱氣騰騰的玉米和紅薯,表面烤得金黃金黃,飄香四溢,“那要這麼點夠嗎?”
唐成安接過袋子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思忖片刻補充道:“再給我各拿兩個吧。”
被老闆這麼一點,她倒是想起今早周小菊塞給她的包子,畢竟之後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鄰居,于情于理唐成安都應該買些東西作為答謝。
“好嘞!一共五十。”
“五十?!”唐成安翻開錢包才發現預算不夠,略微局促,“老闆你便宜點呗。”
“你瞧瞧我這一個個個頭都多大啊,稱斤賣不會作假的,真便宜不了。”
這下唐成安有點難辦了,本想一起當作謝禮,卻不料囊中羞澀實在有心無力。
她剛想去掉幾個,身後便傳來另外的聲音:“我來吧。”
說曹操曹操到,順着聲音轉頭一看,來人果然是魏尋。
魏尋爽快地拿出五十付清,唐成安卻不自覺看向他的錢包,夾層中似乎放了好幾張紅豔豔的百鈔。
她又莫名其妙想起唐成泰昨晚的話——
「“我看魏尋……怎麼看也不像是有固定工作的人。”」
自從魏尋回來,除了待在公寓和網吧,幾乎就是各處跑,有時候大晚上還能偶遇下班的唐成安,确實不像是個九九六的上班族。
即使人才公寓有政策扶持,房價相較普通住房而言低了不少,但日常花銷也是無法避免的,沒工作的魏尋這筆錢又從哪裡來?
“魏尋,我問你個事哈,”唐成安找了個沒風的角落坐下,悄咪咪試探,“你在做什麼工作啊?”
魏尋對她這個問題不明所以:“寫代碼,怎麼了?”
“寫代碼這麼賺錢哪?”唐成安輕輕捏住紅薯兩端,稍稍用力掰開,橙黃軟糯的薯肉從被碳火烤制成焦褐的外皮下展露出來,稍大的那半個被她遞給魏尋,“這個具體是怎麼做的?我也想學學。”
魏尋倒是意外的認真:“也不算很難,先從編程語言開始,然後學學數據結構和算法、循環語句、SOLID原則……”
“打住,打住!”光是這一系列亂七八糟的術語就足以把唐成安勸退,沒說幾句就把他打斷,“我不學了,不學了。”
這還不難?您這天之驕子着實是沒法和我們普通人的智商苟同。
唐成安沮喪地嘟囔幾句,魏尋看着她的小表情低聲笑了笑。
“現在互聯網逐漸普及,對軟件程序的要求也越來越高,不少大城市都已經開始出現編程興趣班了。”魏尋說話慢悠悠的。
“興,興趣班?!”唐成安咬下一口烤紅薯,有點燙嘴,“大城市還真是不一樣,什麼都走在我們前頭。”
她莫名覺得感慨,不光是她自己,原來不知不覺中南州也已經遠遠落後于時代,而魏尋或許就是那個唯一逆着潮流回來的笨蛋。
他也想盡可能拉動南州往前走一走,可是沒想到偏見的力量不可企及,踽踽獨行的他既沒感到前進,也不甘心後退。
“魏尋,不是我不相信你,”唐成安停頓了一會兒還是打算說出來,“就算你投入這麼多精力,其實南州也不一定能借此機會如願以償地發展起來,你的努力到最後可能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即使之前已經提過這個話題,她也還是忍不住再強調一遍。
萬一是魏尋腦子一熱沒想好呢?
說不定這一次他就反悔了呢?
不論怎樣,她都要替魏尋考慮清楚。
“嗯,我知道。”魏尋的回答淡淡的,還是和上次一模一樣的答案。
唐成安:“就算沒有十足的把握,你也還是會去做麼?”
魏尋把手中的紅薯包在手心,不知是不是因為溫度太燙,他的那份薯肉一口都沒動:
“盈滿則虧,百分百把握的事情其實并沒有想象中那麼值得,我更希望迎着壓力選擇有風險的挑戰。”
唐成安微微點頭,沒有說話。
好像魏尋一直都是這麼個人,雖然表面上看着溫和,實際上卻和唐成安一樣,也是個地地道道的倔脾氣。
1990年,剛上初中的魏尋不知從哪聽來的風頭,主動找到校長想要報名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然而南州這麼一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哪裡有什麼奧賽經驗?得虧校長有自知之明,于是立馬就否決了。
不死心的魏尋不打算放過這次機會,瞞着所有人偷偷找到家裡有電腦的同學,成功在官網注冊報名。
本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卻在出示身份證明的環節露了馬腳,老院長不想打擊他的自信心,四處托關系才從市裡找來一位老朋友願意輔導。
盡管這位老師有參賽經驗,但他的學生最好成績也僅僅止步于省賽,所以他輔導魏尋的時候并沒報多大期望,大部分時間都是靠魏尋自己摸索。
等到數學奧賽成績公布的那一日,在清一色北上廣名牌中學裡,來自南州的魏尋名字耀眼奪目,金燦燦的姓名上方寫着一排加粗字體——
「全國選拔賽二等獎」
自此,魏尋在南州便一戰成名,成為人人口中的天才少年,也因此獲得了保送市中的資格。
可是他的心并沒有就此停下,他依然不顧一切放棄保送資格,毅然決然選擇備考省城一中,一股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陣勢。
唐成安回憶至此,不知怎的,心裡就是空落落的。
她早就應該清楚,魏尋一直都是那個哪怕隻有一丁點可能,也會努力争取的傻小子。
所以即便他創業失敗了,也還是擁有從頭再來的勇氣。
而這樣的他,卻偏偏對那份喜歡隻字不提,說不定正是因為這段感情在他心中——或許連那麼一丁點的可能都沒有。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唐成安撥開紛雜的思緒,心中漸漸清楚了什麼。
烤紅薯的誘人香味順着熱氣晃晃悠悠飄上來,被炙烤得焦脆的外皮因手心受力裂開一道縫隙,燙手的溫度隔着塑料袋侵襲至指尖。
也許是因為十指連心,原本在掌心肆虐的熱度酥酥麻麻地沿着手臂攀上肩膀。
唐成安的心髒在胸腔内悶悶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