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季之漾見過。兩周前，在飛機上。

那天早上七點的飛機，他為了預留充足的時間，計劃五點起床，實則六點，緊趕慢趕商務艙裡入眠，卻睡不踏實。

他帶了口罩，頗有些呼吸不暢，熱。

更為難受的是背好像在燒，一連換幾個姿勢，終于意識到是身後有道灼灼目光，似要将舒适的座椅穿透。

季之漾方才路過時匆匆一瞥，知道身後是個年輕男人，腿長，鞋貴，朦胧的一個印象。

他忍不住扭頭打招呼，提醒對方别盯了。那人沒聽到。于是他起身，對視的一瞬，說不出話。

很難言說盡那一眼所蘊含的複雜情緒，是所有影視教科裡都不曾有過的。

很輕，卻又很重，壓得心滞緩一秒，耳邊轟鳴，片刻後停息，怦怦聲不止。

仿佛一眼萬年。眩暈的感覺。

對方說：“好久不見。”

季之漾驢頭不對馬嘴，咬到舌頭，懊惱問出一句“我們飛去哪？”又愣愣，說你認識我？

恐懼于這種陌生的感覺，飛機一陣颠簸，他縮回座椅。

再無後續。

估計今天也是一樣。

内場裡，人流穿梭，嘈雜。盛裝出席的明星網紅從正門入，固定的工作人員指引。

季之漾還不知道那人的名字，隻見特别通道的門少有的打開，一衆人魚貫而入，圍着他。他黑西裝，熨帖修身。立體墨濃的眉眼有如山鑿，上有雪覆，平添一抹冷色。更不必說薄唇寡情。

可他分明還在笑。

穿過嘈雜人群，不及閃躲的癡癡對視，季之漾腦中念頭一閃而過，慌亂别開眼。

身旁葉華正刷着手機，時刻盯準輿論動向，看他癡相，問道：“你剛才笑什麼呢？不過效果蠻好的，都在誇你那一笑好看。”适合她添把柴。

她是季之漾的經紀人，典型的女強人，帶出過影後。哪怕不從事經紀人職業，在公司運營管理方面也混得風生水起。

手機裡循環播放着方才直播的剪輯。

視頻裡，閃光燈前，季之漾瘦削、高挑，面無表情。

他面部輪廓柔和，上挑的眼點綴風情，偏偏對着一衆争先恐後的冰冷鏡頭掩去所有的情緒，像代入了不會出錯的拍攝公式。

整個人也顯得無趣。

咔擦咔擦。連續不停的快門聲中，某個攝影師提出要求，他沒聽清，湊近些去問，忽而撲哧一笑，燦若桃花開。春暖融冰。

視頻還在播放，主持人聲音從聽筒中傳來，在介紹季之漾剛出道時的輝煌。避而不談他現在的落魄，和一衆網紅參加視頻平台舉辦的公司慶典——同期一些混出名堂的演員回絕的理由五花八門。

思緒牽回，季之漾一下起了興緻，不再多想，湊過頭去解釋：“我原本是想一酷到底的。但葉姐，你知道有個攝影師跟我說什麼嗎？”

不等葉華給出反應，他咳咳清了兩口嗓，壓低聲線，抑揚頓挫模仿起記憶中那人說話的語調，舌頭表演了個山路十八彎，“哎哎哎！對！對！酷哥兒，保持住！就醬！”

忍不住，季之漾自己先笑。

葉華放下手機，認真将他打量幾遍，對着他滑稽的表情，這才笑出聲。

“你呀，總還跟個小孩兒似的。收收表情，嗯？”她點頭囑咐，專心手機，低聲打起電話，“對，先買個熱搜，标題‘笑起來和不笑起來的區别’，類似這種。先預熱一波，再帶上名字……”

季之漾自讨沒趣，眼看着葉華虛掩手機往角落走去，隐隐有種再度被抛下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微妙，像缭繞的白煙，伸手抓不着。或許本不該有。

再度回望，門口早已沒了人影。連給他扮作賈寶玉的機會都不給。他還沒來得及沖上前，補一聲上次想說未說的話——

“我曾見過的。”

葉華打完電話，熄屏，難得臉上流露抑制不住的喜色，眉毛挑起，朝季之漾走去。

“這次一定是個好機會。我有預感，小之你終于要火了！”

她一直這麼說，季之漾全當安慰，他了解自己的性子，關鍵時候總差口氣。

他覺得這不是他想要的，他總想純粹演好戲，不斷精進自己的演技，當初一見面就和葉華提過。她不置可否，反問，那你哪來的機會去接觸你想要的好本子好制作呢？

見葉姐這次尤其信誓旦旦，季之漾不忍掃興，跟着笑，卻讓葉華覺察不對。

“怎麼了？”她看得出，他的心事不針對自己，卻還是老一套的說辭，帶着點哄小孩的語氣。

“是因為我讓你來參加這個活動不開心嗎？你不能總一股腦想着搞藝術呀，人低被人欺，你是沒有體會過我當年……這次我确實是要還人情，但市場是往下走的，都是機會就不能放過，你明白嗎？”

季之漾點點頭，葉華算他半個媽，叫出來顯老，他喊姐。不知道在葉華心裡，他永遠是長不大的弟弟。

“知道了知道了。葉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至于嗎？”他差點全盤托出，“我是在想剛剛有個人，覺得眼熟，他……算了，總之我沒有埋怨你的意思！也沒有亂七八糟瞎想！你不要總曲解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