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冰海朝前看了看,一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走到了後院。
年輕人長的文文靜靜,見到她也是客客氣氣。
流冰海:“你找我?”
年輕人叫宜聰,見到流冰海,拱手抱拳道,“雲姑娘,我是陶氏馬場的,聽說你有一身騎馬的好本事,能否請姑娘到陶氏來一出騎馬表演?若賣得好馬,報酬定是不菲。”
雲可馨喜歡騎馬,而且騎的極好,不光騎的好,簡單的馬術也會一些。
從前張若塵總帶她到處遊山玩水,她騎着馬奔馳在田野裡,連張若塵都難追的上她。
這事鎮上的人都知道,以前也有人想請茶莊大娘子去馬場捧個場,但堂堂一個張氏茶莊的大娘子,怎麼可能去哄那幫人高興。
現在不同了,一個被休了的風流女人,娘家又無依無靠,還哪裡來的高貴底氣?
沒了高貴,做個騎馬女也不算辜負。
陶氏馬場派人來打聽雲可馨的下落,看看以後是否有合作的可能。
流冰海瞧了瞧自己這腿,淡淡道,“我這身子,怕是一月兩月都站不起來,小兄弟還是請回吧。”
宜聰不急不惱道:“無妨,馬場可多等娘子幾月。”
幾月?
不管是幾月,還是幾年,她也不可能到那馬場去表演什麼馬術。
“小兄弟還是請回吧。”流冰海道,“往後,我大約不會再騎馬了。”
宜聰一驚,“為何?”
流冰海沒吭聲,過了半晌,宜聰神色一變,又道,“可是為了張莊主?”
流冰海笑了笑,“我與他夫妻情分已斷,以後的事自是與他無關,隻是我往後是否留在鎮上還未可知,也不能随意答應了陶家主人,你還是先請回吧。”
宜聰聽她這麼一說,清秀的面龐上露出絲絲遺憾。
拱手,便離開了草房。
他走後,那卧着的雞突然驚醒,雞毛一炸,回頭看了看流冰海。
流冰海心裡冷笑一聲。
騎馬……
但凡與張若塵有關的事情,這往後的日子裡,大約都不能再做了。
想到這兒,她晃了晃神,想起了從前他帶原主騎馬的種種時光。
那會兒,他們剛成婚,他贈她一襲紅色騎馬裝,她穿上它如一枚火紅的太陽,在馬背上,回頭沖他笑,咯咯咯的,笑的也像個太陽。
他迷戀她騎馬的樣子,說馬背上才是她的天下,他送她各式各樣的騎馬裝,要她做一輪又一輪的小太陽。
有一日,她騎馬跌下了山坡,在那裡遇見了一隻狼。
狼似乎被這團太陽吸引,嗞着牙,險些要撲上來。
他沖下山坡,一拳将野狼打跑,并命令她,以後再不許騎着馬往山坡牙子上沖。
再後來,他甚至不許她自己出來騎馬,一定要在他眼皮子底下,緊緊盯着才行。
她很傲慢,并不願事事都聽他的,還是經常自己騎着馬往山上跑。
他恨不得把她關起來。
他說:雲可馨,你怎麼這麼擰。
她就是擰啊,他不就喜歡她這擰擰的樣子?
她越是傲慢,他便越是将她當成嘴邊的食,咬在嘴裡,不松口。
流冰海想着想着,眼睛愣在地面上,半天沒緩過神來。
一股莫名的感覺壓着心髒,他的臉,他的聲音,他憤怒又嗔恨的表情,清晰的在她眼前浮現,她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那麼沖動的想要呼之欲出的與他周旋、撕扯、将這天地都化為虛無。
這情感那麼真實,那麼強烈,像春天的驚雷一樣轟炸着她的肌膚和筋骨。
有他的畫面不斷交替。
冷酷的,溫柔的,邪惡的,帶着恨意的,劍眉之下那雙鷹一樣的眼,幾乎要将她所有的底線吞噬。
哪怕他再輕輕呼喚一聲,她都會渾身戰栗,毛孔噴張。
流冰海的眉梢打了個顫。
她還愛着,但她怎麼可以愛。
他羞辱她,背叛她,折磨她,傷害她。
縱然她是犯了過錯,他也該同所有的負心人一樣,将皮肉燒成灰燼,揮灑于腐臭的河流中。
指甲摳進肉裡,流冰海回眸瞧了瞧被打折的右腿。
她還替原主愛着,可她不能愛。
她必須了斷這份感情。
要了斷,就必須遺忘。
必須将與他所有的一切記憶,全部埋葬。
卧着的雞站起來了,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咯咯的叫了兩聲。
流冰海正在怔神,被這雞叫聲叫回了魂,冷冷的笑了笑,有些自嘲。
如今她也落到要費力去忘記一個男人的困境中。
而且,是用這麼笨的方法……
不再騎馬,不再穿騎馬裝,不再過問茶莊的一人一事,甚至不帶走任何一個在張氏大院中住過的姑娘。
呵呵,總該能忘了他了吧。
——
腿養了一個月後,骨頭差不多連上了筋。
流冰海到鎮子上準備尋些差事,但進到各個店鋪,管事的一見這個□□便大驚失色,恐怕因着用了這□□,便毀了自己鋪子的生意似的。
一個個的,将她視如敗壞門風的□□,匆匆的将她往外轟。
連着幾日,她都沒尋到個正經差事,還招了不少罵名。
終于一日,在會客樓找到份上菜的差事,老闆人善,不嫌她是個廢人,隻是工錢不多。
流冰海應了下來,日日在店裡忙活着,除了上菜,也幫着後廚刷刷碗。
會客樓生意很好,幾乎日日爆滿,一日,她端菜上桌,因是坐着輪椅,身子不大方便,上菜的時候一滴油腥掉到了客官身上。
其實也沒多大的油腥,流冰海還沒來得及道歉,那位客官便急了眼,伸手險些把一桌子吃食打翻。
定睛瞧了瞧流冰海,竟是那被廢的□□,更是氣急敗壞,立刻把掌櫃的給叫了過來。
客官趙氏,鄰鎮的棉花之王,家裡有9個室妾,最見不得敗壞門風之事,指着流冰海對掌櫃的道,“這種女人你們也留?真是瞎了你們的狗眼啊!”
趙氏是這一帶的大客,平日不是包樓就是大肆宴請,可不敢得罪,掌櫃的趕緊賠不是道,“您别氣,我叫她給您賠罪。”
“賠罪?”趙氏眼睛一瞪,一杯白酒擡手就潑到了流冰海臉上。
冰涼的液體順着她的發際線一直往下流,流到鼻孔,又流到嘴邊。
她沒說話,看着這位趙氏。
他繼續氣惱道,“若我再見這女人與你家有絲毫往來,便再不登門吃你一口飯菜!”
掌櫃的聽了大驚失色,趕緊拱手作揖給趙氏賠不是。
流冰海瞧着這局面,心裡冷笑兩聲。
回頭便對掌櫃的說,“您不必為難,我走便是。”
不過三五日之間,剛找好的差事便沒了,流冰海找到賀傳雄,想問藥鋪尋個雜事。
銀子多少不嫌,管吃管住就行。
賀傳雄看她也是可憐,20多歲的年紀,被夫家休了又斷了腿,便讓她學着拿藥抓藥,還有将草藥打碎,碾成粉末。
流冰海便在藥鋪坐着輪椅,幹這些簡單的雜事。
偶爾也想起從前和張若塵騎馬遊山的日子,忍不住也隻是歎口氣,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些。
藥鋪人來人往,都是些老弱病殘。流冰海自己殘,拿藥的也殘,瞧着倒是搭調。
隻是來來往往間,還是議論着流冰海。
“那女人是被休了的張家娘子吧?”
“是啊,怎麼一段時間不見,好像變了模樣,人憔悴了不少?”
“那是,以前什麼光景,現在什麼光景。”
“下賤的女人來抓藥,會把我們吃壞肚子吧!”
“我瞧是啊,可不要吃的和她一樣下賤!”
“你們兩個留點口德,都是女人,毒舌婦一樣要被夫家休。”
有個面相不錯的婦人斥了那幾個人一句。
流冰海在藥櫃前面抓藥,默默聽着他們嚼舌根,手裡繼續着抓藥的活兒。
不一會兒,賀傳雄來了,給了流冰海一份單子,“将這些藥抓10副,一會兒我要送去宋家。”
流冰海瞧了瞧單子,川芎、黃芪、牡丹皮等十幾味中藥。
“宋氏磨坊那個宋家嗎?”
賀傳雄點頭,“對,就是它家。”
流冰海:“我去送吧。”
“你去?”賀傳雄看了看她,“你這腿……”
“無妨。”流冰海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輪子。
與其在這裡聽着别人嚼舌根,還不如出去轉轉,興許能找到什麼新的營生。
……
金谷道,十分熱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尋着攤子上自己想要的物件。
流冰海坐着輪椅,懷裡放着要給宋家的10副中藥。
她這幾日又将車輪改造了一番,将輪子的結構和寬度更接近現代。
她火速轉動着輪子,目不轉睛的看着眼前的路。
這條道屬于集市,人多,東西也雜,流冰海繞着攤子,在人流的縫隙中目不斜視的穿行。
她不招惹旁人,旁人倒來招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