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俠睨着二人,不作聲。
沒将他們就地掃走,意味着消氣了?甯展緩緩擡眼,似是小心試探。
女子在昏暗中與他對視半晌,散漫道:“接着說啊。”
“不若......”甯展邊說邊往房屋裡挪了兩步,“進屋談?我看咱們許是為着同一件事而來。”
......
“要麼去我們那屋也成?”
女子眼珠一翻,移至圓桌旁落座,重新點起油燈。
金光暖熱,甯展見狀自以為征得同意,領着以甯正要跨步坐下,乍聽得啪啪兩響,女子将餘下倆圓凳盡占了。一個放折扇,一個放茶壺。
打甯展出生那刻起,要置他于死地的角色和手腕不勝枚舉。見多了江湖上稀奇古怪的暗器,這誰敢坐?
二人悻悻收腿,立在桌前。
雙方靜默良久,甯展率先好言道:“女俠,方才你在堂中說我們是自己人,可在下觀女俠之風采,不似尋常官僚。莫非此行......同是青竹閣所派?”
平日裡甯展自是不可能貿然提起青竹閣的名頭,然這女子言行舉止放縱無度,一身江湖氣,又手握暢通官驿的文書,多半也是哪個朝廷暗閣養的隐士。
這個“同”字,就用得更巧妙了。
“嗯.....”女子若有所思,“目前不是。不過我此來,一是如你們所見,為着探查這細作之事,二便是以此為投名狀,加入青竹閣。”
甯展與以甯相視後不禁破顔大笑。以甯沒能領會他家殿下是何用意,但并不影響甯展越發恣意的笑聲。
女子見狀更是茫然若迷,不等她發問,甯展爽快道:“既如此,你便協助我等查案。如若有功,我們自會引薦女俠入青竹閣。”
女子聞言一喜,随即蓦然起身,反手拾起折扇,以扇柄分别抵住二人的後肩,自然而然地将人往外推,潇灑道:“甚好甚好,總歸是不辜負我先前一片好心。那便這麼說定了。”
她話音未完,二人已在屋外。
“明日見了,兩位兄台。”
女子利落地關緊房門,一絲縫沒留。
此際夜深,門前不知今日愣了幾回神的兩人似乎能聽到客棧外成群的老鴉在哇哇亂叫。
三人各懷心事入了夢。大約誰都沒猜到,這個靜谧的晚上沒有刺客盜賊,沒有牛鬼蛇神,亦沒有迷煙,一片祥和。
東方泛起魚肚白時,甯展躺在床榻上睜着眼盤算了不止兩盞茶的功夫。以甯如常早起,抱着劍坐在木桌前,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
冷臉木頭不堪苦思,破了屋内的寂然:“公子,你昨夜究竟為何哈哈大笑,還應許引薦那來曆不明的女子入閣之事?我們此行,不是為了——”
“她胡謅的水平太爛,”甯展平靜地打斷,“匹配不上那身江湖氣。實在引人發笑。”
在這時候憑女官身份入住官驿,又面生得很,其實不難揣度,無非是墨川朝廷派來攪渾水的,所謂加入青竹閣的想法更是無稽之談。可墨川既選中此人單打獨鬥,她如何能将卧底、細作之流最擅長的瞎話都編得漏洞百出?
她究竟是何來意,又有何過人之處?
甯展正想着,門口傳來兩聲輕叩。
裡外僵滞半晌,也不見人推門而入,以甯望向榻上的世子殿下靜候指示。甯展舒眉展眼,徑自起身迎門。
來人已褪去掩面的挂耳绯紗,如初次所見那般。一身殷紅束衫,腳踏泥濘長靴,濃密而散亂的黑發低低束在腦後,耳鬓兩側飄着幾縷青絲,挺翹鼻梁下一抹潦草的绛色點唇。
三人貌似皆是将将晨起,這女子的臉卻像沾了昨日黃昏的塵土,又像專門在山溝裡滾過的乞人,從頭到腳可說不見一處整潔,肩上還背着個格格不入的緞質绮繡包袱,顯得風塵勞碌。
總之,像誰都不像昨夜的她,俨如換了個人。
不用甯展請進,她自顧自沿桌就坐,從包袱中取出一紙卷起的圖放上桌。
“這是何物?”以甯取下佩劍,以劍鞘戳動卷紙,唯恐上邊有毒。
女子悠閑地提溜茶壺給自己斟滿一杯,淺嘗細品,緩緩道:“布防圖。”
甯展難得耐不住性子,搶過圖紙查看,須臾後将東西甩回原處讓以甯瞧。以甯浏覽一番,有些不快:“女俠莫不是在尋我二人開心?這分明是由僞造之物,圖紙粗糙、邊界模糊、望樓與——”
甯展擡手截下以甯的話。
女俠解了渴,神色卻頗為無奈。她借茶杯将圖紙自左往右壓平整,道:“誰說此物便是真圖了。”
眼看左右齊齊橫眼,好比下一刻就要拔刀相向,她趕緊找補:“但是!但是啊,這倒真真是細作拿走的那一份圖紙。案發當夜,我是親眼看着他從兵部大門出來,也是親眼看着他整個包袱落在前邊那片林子裡的。”
她将左肩挂的包袱堆在桌上,邊撥弄邊說:“這裡頭還有通關文牒和些許銀票、地契。”
甯展仔細研究着桌上的細碎物什,文牒多半也是僞造,不過地契、銀票和那張嘉甯兵部批印的通行文書瞧着甚是真切。這包袱的主人許是打算幹完這票就賣房賣地、帶着家底遠走高飛,可如今看來,又不見得僅此而已。
以甯道:“你可瞧見二十五名當值巡守是誰殺的?那細作有無幫兇?”
“該說......賊喊捉賊?不對。”女子握着茶杯回憶,“自盡的話,怎麼算?”
以甯默然,無怪青竹隐士暗訪時,周圍的百姓都說沒聽着打鬥聲;問及兵部,也盡是裝聾作啞之人。他對嘉甯沒什麼感情,與此異鄉唯一的牽絆便是甯世子和文懷王後,可聽外人親口道出這堪稱家醜的事,也直覺丢臉。
丢了世子的臉。
于甯展而言,局勢清晰了不少。這出鬧劇果真是沖着他與母親一族而來,兵部那群朋黨也算是逮到機會了——明知布防圖安然在手而四下攔他去路,怕不止是想趁此時機讓他吃個教訓。
甯展眼神示意以甯收好包袱,再将他拽到門外,低聲道:“速去請母親修書墨川,說我們擇日便去拜見齊王。另外,交代閣裡接着查細作和那五名巡衛的下落。”
“是。”
“還有。”他把住以甯領命的手,“好生感謝舅父‘惦念’,勞煩他代我問表弟安。”
墨川齊王墨司齊,即嘉甯文懷王後長兄、甯展舅父。
“是,公子回程路上當心。”
甯展折回屋内,那女子仍在悠悠然品着沒幾根茶葉的清湯。沒了繼續周旋的必要,他迅速拔劍,寒光掠過,利刃已然抵上對方後頸。
感受到頸間的冰涼,她幹脆地放下杯盞,語調卻不慌不惱:“冒昧問一句,青竹閣中,皆是如公子這般熱衷恩将仇報的無賴嗎。”
“奇了。”甯展答非所問,“你也有發覺自己冒昧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