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谑的便是琛惠帝,隻沒膽子提名道姓。
彼時,文人墨客聞風而起,齊齊投入口伐“昏君”的激憤陣營。
陣營的旗幟皆由各州及時按下,可英傑臭名昭著如河決魚爛,眼前的日子一刻不得安恬,便總有人愛看“一代枭雄名落孫山”的戲碼。
污名打了出去,覆水難收。
景以承滿腹詩文兼滿腔熱血,被甯展一席玄之又玄的隽語打擊得不輕,一時大惑不解,頓口無言。
甯佳與漫不經心地托着茶,隔三差五就提起杯來抿。
景泰則饒有興味,對甯展道:“那依你所見,這次序有何深意?”
甯展道:“前朝的做法,先奪天下,後攬民心。我以為,應當先察民心,後合天下。
“晚輩愚鈍,常年下至四州以助人為樂,卻對諸多奸宄營私橫行之事後知後覺。今不請自來,提請敬令為輕,匡正彌補為重。不求萬民感念,不論敬令來去......
“但願,為時不晚。”
到底是血親,景泰同他那口無遮攔的小兒一般,也是性情中人。他在高座上緊繃經年,此際終于有了可以透過氣的實感,雙目所及之處愈加迷蒙,情難自抑。
生于這片人微權輕、兵零将散的土地,從前,他一眼便能将那任人魚肉的餘生看到頭。
大老爺們高聲嚷着“行善積德、家宅安平”,通常連嘴邊吐出的菜餅、掉地沾泥的爛葉都不會施舍叫花子一口。
景泰為人臣子時無計可奈,為君王時亦然,更不必說累世苦中取樂的景安百姓,尤其酸楚。
因為民心實在強大,也實在危險,非常人可以把握。他都不必設想甯展的将來,且看以墨便知一二。
這是袖手看風雲者,要舍明哲、遠閑處,以身為子入局了。
“甯世子,小王坐井觀天,日頭長了,眼皮子也跟着淺了。今日一叙,”他拂袖揮淚,笑敬甯展,“小王受益匪淺。”
“泰王擡舉。”甯展起身回禮,“若無先賢開道,晚輩怕是沒有這班門弄斧的契機。”
适才被親兒子當衆指摘,景泰臉上也未曾挂火。
聽甯展如此謙辭,他卻不樂意了,當即拍案道:“小王隻聞外頭人人稱贊嘉甯世子樂善好義、雄才遠略,現在看來,名副其實!我這把年紀,借甯世子的光,算是見識了何謂年少有為、後生可敬啊。”
“能為景安盡綿薄之力,晚輩大幸。既已向您提及敬令,便沒什麼好遮掩了。卻不知,”甯展道,“泰王殿下可願将那景州令付托于我?”
另外兩位仍未作聲,暗自忐忑。
大殿靜下不過須臾,卻教人以為寸陰若歲。
景泰不緊不慢地從内袋取出一物,約莫成年男子半掌之大,通身色澤銀灰,前刻“敬”,後印“景”。
質而不野,素而威厲。
常言見物如見人,此物倒真有幾分琛惠帝英年的風華韻緻。
“實不相瞞,本王早已備下此令。或在今朝,甯世子城郊破墨兵,陰山尋神醫,直搗蛇鼠窩時。抑或在舊日,展淩君為解景安困局,不惜賭上昔時清譽,甘當引火上身的‘出頭鳥’時。”
景以承和甯佳與越聽越迷惑。
甯展何時獨身破了兵?又是如何做了那出頭鳥?
三年前七州大典,景以承業已閉關。
而甯佳與沒觀禮的興味,隻象征性地走過筵席場面,且素日無事不出門,自然無從得知展淩君當年何等威風。
甯展亦然奇怪。
他與以甯趕赴景安那晚,是個雷雨交加之夜,那會兒的城郊正是天昏地黑、雞犬不聞,即便二人乘勢襲取墨川所占的屯兵要地,也沒鬧出什麼動靜。
甯展思前想後,心有餘悸,神色凝重道:“還恕晚輩直言,可是墨川又......”
未待他言盡,景泰笑得前仰後合:“世子才是多慮了!小王這一方地界有甯世子坐鎮,自上回七州大典一過,莫論什的馬面牛頭,即是猛虎下山,也得繞道另行!要說這景州令啊,還非得是甯世子你,方才拿得住。”
“......說來慚愧。”甯展幹笑着颔首。
确實,說來慚愧,但他并非愧于此令。
愧于當年無巧不成書,青竹閣闖宮拔舌,本是為着替以家出口惡氣。
景安王後一族四處樹敵的罵名,多為墨川背後煽風點火所緻,然其因權勢滔天而恃強淩弱之事,皆鑿鑿有據。
誰承想,善王竟也由着他胡鬧。甯展那是誤打誤撞,又有墨川東風在前,方才得以分毫不傷,一舉扳倒景安王後。
景以承眼巴巴瞧着景泰和甯展憶昔撫今,深感胸中抱負幾欲破膛而出。
可兩人一來二去說道個沒完,他捏住衣角,悶聲喚:“父王。”
這蚊蠅大小的音兒隻勉強能飄到甯佳與耳側。
甯佳與茫然回望,卻見景以承赫然閉了眼,繼而重重呼出氣息,再放聲:“父王。”
景泰似是未聞,依然滔滔不竭地談天論地,好比甯展才是自己長年不得見的愛子。
“——我要随元兄一同南下!”
此聲高亢驚人,終于引得目不轉睛的二位側了身。
景以承若有似無地瞟着景泰,添補道:“行嗎......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