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起靈垂下眼眸,呆呆地盯着路明非,他的眼神空茫茫的,似乎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
權與力正如潮水一般在這具身體退去,但他卻不覺得憤怒或者恐懼,隻覺得一切是那麼的安靜,耳邊隻有風的聲音。
暴虐的龍族之心逐漸沉寂,有什麼東西正在靈魂深處掙紮着醒來。
他的眼神也在掙紮。上一秒黃金瞳中還充斥着毀滅一切的憤怒,猙獰得像是魔王。下一秒又平靜無波,如同心如止水的高僧。
最後他的眼神定格,所剩的唯有殺意。
“住手!”
青年閃電般地擡頭,冰冷地望向一個人。吳邪雙手舉槍,被這樣的眼神一盯,頓時背後滿是冷汗。
他已經經曆了很多九死一生的冒險,但此時卻莫名地陷入恐懼之中,幾乎是一下子進入了僵直狀态,心髒仿佛被無形之手用力攥住。
一秒鐘的對視仿佛有一生那麼漫長。
那雙散發出淡淡金芒的眼瞳中,殺意忽然消失,張起靈歪了歪頭,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
吳邪握槍的手因為過于用力而骨節發白。這不利于應變或者射擊,但吳邪完全沒辦法放松下來。
他隻是遠遠地觀望了張起靈與夏彌堪稱上天入地的戰鬥。天空中的轟鳴讓他想起了航展上戰鬥機的表演。人類在這樣的怪物面前實在太渺小了,他懷疑自己哪怕拿出槍來,對方也可以在子彈之前把自己碾成肉泥。
他看着眼前的人,或者說“怪物”更為恰當。他的臉上還殘留着部分人類的特征,但身體卻完全是另一種形态,布滿鱗片與骨刺。
“小哥。”他無意識地呼喚了一聲,滿是苦澀的眼神移動到地面上,被悲傷覆蓋,“小路……”
倒在地上的人看起來像被大卡車碾過一樣,任誰看到這一幕都不認為他還有機會活着。
認識路明非的日子很短暫,這個人很不簡單,身上也有很多秘密。但和他相處起來,吳邪卻覺得像是多了一個需要照顧的小弟弟。
吳邪心底有些憤怒,看着張起靈他卻無法動手。明明知道這個人已經變成了某種怪物般的存在,甚至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這個怪物的出現殺死了張起靈。
如果不趁着路明非制造的機會将他擊殺,最大的可能是所有人都被這些怪物殺掉,之後……之後有可能就是這些怪物離開塔木陀前往人類的世界大開殺戒。
吳邪試圖從那雙眼睛中找到一丁點熟悉感,但失敗了。
他們一起經曆了很多危機,他被張起靈救了無數次。這個人話少又神秘,總給人疏離的感覺,讓吳邪總是忍不住探究,一邊探究一邊心裡吐槽這人是個悶油瓶。吳邪的探究欲在這人随着陰兵過境消失在青銅門之後到達了極點,誰讓他本來就有着無可救藥的好奇心呢。
有的時候他感覺他和張起靈的命運是相連着的,他很享受逐漸接近了解這個人的過程。
但是在那個地下深谷,當這個人睜開一雙如太陽般奪目燦爛的眼睛,睥睨地望向世間時,這種聯系斷裂了。
吳邪到底還是忍不住說:“小哥,你還記得多少?你還記得你的名字嗎,你是張起靈。”
青年一下子按住了額頭,那種空虛的感覺又從靈魂升起,心底仿佛裂開了一個口子,黑漆漆的深不見底。他不安又憤怒,吳邪還來不及為他的反應而驚喜,對方再一次睜開眼,金色的瞳孔中隻有猙獰。
吳邪隻覺得眼前一花,勁風撲面,握槍的手卻怎麼也按不下扳機。“當”的一聲,有人擋在了他前面。
張海客橫握着一把黑金古刀,這把刀居然擋住了龍的利爪。
黑金古刀的刀柄有一個挂墜。那是一個青銅的六角鈴铛。剛剛張海客揮舞利刃,鈴铛卻沒有響。
張海客額頭沁出冷汗,哪怕是他,面對這樣的張起靈也感到了莫大的壓力。
他心裡狂呼僥幸,如果不是路明非把這個人削弱到瀕死的地步,他這一刀估計擋不下來。垂落的六角鈴铛忽然無風自動,“叮當”響了一聲。
攻擊被人阻擋,張起靈眼神中的殺意反而消失了,甚至看着有些迷茫。他瞅着張海客的臉,像是在打量,又像是透着他看向極遙遠的地方,神情猶如孩子般清澈。
已經一百多年了,張海客依然記得見到這個孩子的時候。張起靈那個時候還很小,大概隻有三歲。他在院子裡望着天上的白雲發呆。
張海客也就比他大兩歲,也還是個孩子。不過身為張家人的他,心智年齡又要超過身體年齡。這小不點表情酷酷的,臉上仿佛寫着我要孤立全世界這幾個大字,讓剛進入中二期的張海客油然生出親切之感。
但後來,張海客每每回憶到這一幕,隻感覺到一種鋪天蓋地的,令人窒息的……孤獨。
明明在人群之中,可這小鬼看起來孤零零的,像是被世界遺棄了。
他是從龍紋石匣裡誕生的聖嬰,是張家立起來的神像,所有人都關注他的一舉一動。他不應該感到孤獨,或者說,一個孩子怎麼會有這樣的孤獨感?
鬼使神差地,張海客找這小鬼搭話,一說就是一整天,說得他口幹舌燥,可這小鬼就是不理他,隻是淡定地望着天。
雖然是這樣,但離開的時候張海客并不沮喪,興沖沖地想着下次見面要怎麼樣逗這小鬼說話。
張家的規則制度非常嚴密,張海客屬于外族,回到本家老宅的機會少之又少。這小鬼又有着聖嬰的身份,能和他搭話的機會就更少了。
兩個人一個說一個聽,聽的人很沉默,但說的人還是很高興。
直到幾年後,那本該是一場普普通通的祭天典禮,直到張禁忽然發言,爆出了聖嬰的真相。
現場一片嘩然,接着有人沖上去一刀割開了張禁的喉嚨,鮮血揚起,張禁捂着喉嚨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