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急不可耐、恨不得搶先去照鏡子的婦人全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為什麼?”有人不甘心地問道。
禅師明明說了,這個鏡子可以分辨内心,證我清白,為什麼不讓我們照一下!議論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如同發酵的面團,在整個悶熱的廣場上空膨脹。
然而高台之上的鄉長等人卻充耳不聞,依舊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這種沉默就是一種表态。
無塵臉上悲憫之色一閃而過。自己身份附帶的權威可以讓台上的人毫不猶豫選擇屈服,但是他們内心那些無辜婦人的态度卻不會有絲毫改變。
摩珂莎在最前面,看着鄉老和自家夫君那如出一轍、宛如凝蠟一般的僵硬臉皮,突然就懂了。
跪在禅師腳下的那些人,是絕對、絕對不會同意讓照心鏡來證明在場婦人的無辜,因為他們拒絕承認自己的錯誤。
就算今天大師強硬地給在場每個婦人和他自己都照上一邊以正清白,大師離開之後,那些人隻會依然會故态複萌,在場的所有婦人在他們的眼裡、心裡、日後的言語裡,依舊是不守婦道的失德之人,她們的子女也要為此背上罵名。
四周那一雙雙充滿惡意和審視的雙眼,是一座座永遠壓在她們身上的大山,是一把把插在她們心口的利劍,是卡在喉嚨裡一塊塊吐不出的火炭!
正午的陽光灑在摩珂莎身上,她卻絲毫感覺不到暖意。她整個人仿佛被抽幹了血,隻剩下一具軀殼,空蕩蕩地飄在人間。
唯有胸口抱着女兒的地方,還有點知覺。
啊,我的女兒……她要怎麼辦呢?我把她生作女兒身,害了她一次,如今又要連累她一次,害她此生不得不背負着我的罵名活下去,我這當娘的,真是太無能了啊,可我該怎麼做才能救我的女兒呢?
哪怕用我的命去換,我也願意啊!誰來救救我的女兒!她不該背負我的罪業啊!
突然,之前胸腔中的蟄伏起來的憤懑,伴随着絕望如同狂風暴雨一樣瞬間席卷摩珂莎空洞的内心,摩珂莎終于覺得暖和起來了。
“娘!”摩珂莎的小女兒率先察覺到自己母親的不對勁,臉上驚恐不已,一雙小手拼命拍打起來——一簇一簇黑色的火苗從摩珂莎的胸叩冒出,順着她的軀體四散蔓延,像一條貪婪的惡犬,不斷啃噬她的身體。
無念最先注意到摩珂莎的異狀,他身形一閃來到摩珂莎身邊,揮動袖袍,将摩珂莎的女兒帶離她身邊。
而後單手結印,一朵佛蓮憑空出現在摩珂莎頭頂,金色的佛家箴言圍繞摩珂莎紛飛,形成一道結界,但是黑色異火絲毫不受影響,依舊自顧自地燃燒。
“放開我!我要救我娘!”小女孩在無念臂彎裡撕心裂肺地哭喊掙紮。如安等人察覺到這一變故,紛紛施法試圖滅掉摩珂莎身上的火焰。
廣場上一時之間,各色水柱、水波甚至水龍四起,然而幾位佛修驚詫地發現,他們的術法對摩珂莎竟然絲毫不起作用,這到底是什麼怪異的火焰!
台上為首的鄉老發現了摩珂莎的恐怖情狀,吓得雙眼外翻,四下跪爬逃生,生怕近距離之下被黑焰殃及,周遭人也連忙驚叫着逃離,摩珂莎周圍出現了大片大片空地。
無塵檢查了摩珂莎女兒,發現她雖然同黑焰近身接觸,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再望向摩珂莎,隻見她胸口處蓦然出現了一個空洞,不詳的黑色火焰在其中翻騰搖曳,空洞不斷侵蝕摩珂莎的身體,火焰也愈發旺盛。
明明烈火在燃燒,周遭卻冷的要命。在場衆人卻仿佛墜入三九嚴冬,陰森之氣無孔不入,從皮膚滲進血肉、骨髓,從心窩子到眼皮子都禁不住打顫。
無塵低聲道:“心怨之火,不死不滅。”這種異火由怨氣滋養而生,水澆不滅,土埋不熄,唯有宿主身死方可消失,每次現世,都預示着天災降臨。
摩珂莎空洞的眼神環顧四下,沙啞的聲音明明不高,卻飄進每個人耳朵,仿佛直接鑽進人們的腦袋裡講話:“我一直在想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唯一的錯,就錯在投身為女子。既然人生這麼苦,何必要輪回?可這輩子我要為自己讨個說法!”
說到一半,摩珂莎胸前的火焰猛地高漲三尺,迅速吞沒了她的上半身。
原本清朗的天空突然間陰雲四閉,摩珂莎凄厲的詛咒伴着隐隐雷聲響徹整座萬佛山:“漫天神佛在上,我摩珂莎若真與他人行苟且之事,玷污佛門聖地,便讓我在十八層地獄生生世世受盡煎熬,永無解脫之日!但倘若、倘若我是無辜蒙受不白之冤,便讓整個天域,七日之内,萬花不開,為我鳴冤!”
字字泣血的誓言是摩珂莎此生最後一次掙紮,當“冤”字雨落,一道閃電當空劃過,震耳雷鳴似乎要砸碎大地。
西方天際被濃重的陰氣籠罩,翻滾的黑氣如同群魔亂舞,萬佛山巅之上,梵音寺内山鐘樓上的那尊菩提火焰金鐘不敲自鳴,莊嚴肅穆的餘音在群山之中回蕩不休。
衆人在赫赫天威之下,紛紛跪地求饒,禱告神佛,渴求饒恕。摩珂莎被沖天的黑焰将徹底吞噬,隔着熊熊烈火最後望向無塵的方向。
我與此世恩怨已了,因果前緣盡散。唯有禅師大恩,今生無以為報,願死後侍奉于四梵堂前,望償萬分之一。
随後摩珂莎連同她身上詭異不詳的黑色火焰無聲炸開,像一團黑色的焰火,又似一把蒼涼的骨灰。
陰雲慢慢散去,陽光重臨大地,風吹過,一切了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