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駕崩,太子即位,天經地義。
國喪的第一天,太子沒有急着到宗廟祭天祭祖,舉行登基大典,接受文武百官朝賀。
他依舊住在東宮,沏一壺龍井,等一位貴客。
從白天等到黑夜,那壺龍井早已泡成了白水,太子殿下依舊沒能等到想等的人。
四海侍奉在左右,想勸慰殿下,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殿下,您剛弑父,登基前又急着見永王殿下,明眼人一看,誰不知道這是鴻門宴啊!
我要是永王殿下,我也不來送死。
太子不言語,隻是讓下人換一壺茶上來,再添些炭火。
他依舊靜心等候着,用一生一世從未有過的耐心。
今年天氣甚怪,直到三月,寒氣依舊不減半分,子夜時分,竟下起了鵝毛大雪,太子盯着火爐發呆。
落雪時,永王殿下持刀趕來,他大步流星走到東宮,一路暢行無阻,見到太子,不行禮,隻是随手把腰間佩刀解開丢在了一旁,然後從容不迫地坐在太子對面。
“怎麼這次又是龍井?”永王滿臉嫌棄道。
四海站在太子身後,臉吓得發白,大皇子居然真的來赴約了,天爺啊,這麼不怕死嗎?
算了,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吧,聽外面這動靜,大皇子至少帶了五百暗衛埋伏在府外。
四海看了看桌上那套精美茶具,心裡暗自祈禱太子殿下沏茶時手端穩點,萬一大皇子那邊又是老掉牙的“摔杯為号”,這下可有的是厮殺了。
“你來晚了。”太子殿下淡淡說道。
“你府内戒備森嚴,隻有在夜半落雪時,我的人才好藏一點。所以,耽擱了時間,不過我想,父皇都已經駕崩了,你如今有的是耐心與時間。”永王平靜地說道,語氣就如同在講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也好,晚來也好,淡淡的龍井,淡淡的雪,淡淡的兄弟情,一切都恰如其分。這世上沒有無因之果,也沒有無果之因。”太子親手遞上一盞茶。
永王接過茶盞,淺嘗辄止便放下了。
太子見此,無奈道:“沒有毒,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泡了太多次,茶早已淡如水,淡得有點像你我兄弟君子之交了。”
四海在心裡翻個白眼:太子殿下,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時間調侃打趣?
永王殿下又重新拿起茶盞,一飲而盡。
“上一次這般放心地在你這喝茶,還是在兒時。”永王略有感慨。
太子不說話,也飲了一杯。
上一次兄弟間這般親密地飲茶,确實是在十幾年前。他們曾是最好的兄弟,一起玩樂,一起長大,一起讀書習武……
他們也曾桃李春風一杯酒,也曾推杯換盞一醉方休,也曾因為些小事打了起來,将彼此衣裳的扣子拽了下來……
可手足情深的好光景并不長,在很早之前,皇權讓他們兄弟彼此分離,教他們彼此仇恨。
“今晚,是雪夜,不該飲茶,應當喝酒的。”永王抱怨道。
“國喪期間,尋常人家尚不得飲酒作樂,更何況你我這兩個為人子者。”太子冷冷道。
永王像是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趣事,撫掌大笑起來:“太子殿下,弑君弑父這樣大逆不道的事你都做了,還怕這點虛名拘束?”
四海:沒錯,确實很好“孝”。
太子殿下倒是一本正經。
“在天下人眼裡,弑君弑父非人臣人子所為,可于我而言,這正是我心中的大道。”
“從他絞死我母妃的那一刻,我和他便注定隻剩兩種結局了—子弑父,或是父殺子。”
永王殿下點點頭,贊同道:“若賢妃娘娘泉下有知,知道你如今所作所為,定覺大快人心,甚為寬慰。”
“陰曹地府的事我不知,我隻知道母妃臨死前特意來東宮見了我最後一面,看到我被百姓愛戴,被朝臣擁護,羽翼豐滿,終于放心下來。兩日後,她平靜地赴死,心中了無牽挂。”
四海汗流浃背:殿下你可别再提這種舊事了,您這是在拱火,别忘了,大皇子的母妃也被陛下賜鸩酒給毒死了。
永王殿下轉移了話題,徐徐說道:
“十三年前,我率孤軍在北境同黨項人苦戰四十餘日,死傷積野,絕糧絕水。”
“三軍食草食鼠,喝死水飲蛇血,卻無一人降,無一人叛。疲兵傷兵,硬生生扛住了黨項人十萬大軍。”
“那一役,兩萬大淵子民埋骨北境,太子殿下,敢問那個時候,我們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又在做些什麼?”
“那一年,父皇在避暑山莊,飲酒作樂,寵幸舞女。”太子殿下實話實說。
“所以,今日這酒,我喝得下,擔得起,問心無愧。太子殿下,我今夜要替那兩萬亡魂好好喝上幾杯,您可懂得?”
太子殿下不說話,四海悄悄看了看殿下的神色,知道他這是默許了,趕緊吩咐下人溫幾壺好酒,給永王殿下呈上來。
酒入愁腸,雪在寒夜飄舞,火在心中燃起,永王大呼痛快。
“父皇他如今已死了,為何還要反?”太子忍不住問道。
永王笑了笑:“早就想反了,隻是一直都沒準備好,殿下,想必您也知道,篡位,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容易。不過快了,再等幾日,諸事可成。”
四海汗流浃背,這是可以放在明面上聊的嗎?
“大淵日薄西山,再也經不起一場内亂了。”太子殿下沉重地飲了一盞茶。
“若一個王朝,需要天下人逆來順受,唯唯諾諾,需要黎民百姓忍辱負重,苟活度日方得以維系,難道還不夠說明這個王朝本就不該存在嗎?”永王反問道。
太子無言以對,他低頭看着茶盞,茶水中依稀倒映出他自己的臉,他越看越覺得那張臉陌生無比,他知道大淵氣數已盡,可他依舊舍不得這個百年帝國,甯可毫無作為也不想失去它,中庸也罷,苟活也好,隻要死前帝國一直在自己手裡安安穩穩……
他擡頭,不再盯着茶盞,這些時日,他甚至不敢看着鏡子。
永王舉杯:“四弟,我們幹一杯如何?”
太子一怔,随後舉起茶盞,和永王碰了一杯。
北風呼嘯,夜雪狂怒,淚落入了酒杯,依舊滾燙。
爐火旺,錦裘厚,淚滾進了龍井裡,依舊寒涼。
“這是什麼酒,太辣太烈了。”永王故作輕松說道。
四海不明所以:“回殿下,西域傳來的葡萄美酒,未曾聽說過這酒辛辣暴烈啊?是下人溫酒的時候火候燒得過高了嗎?。”
過了一會,四海突然反應過來,趕緊閉嘴。
太子接連飲了三盞茶,奇怪,飲的是茶而非酒,飲茶之人為何已有三分醉意?
飲完第一盞茶,四海上前添水,在太子耳邊低聲說,殿下,府裡早已布置好了,是否現在動手?
太子不言語,自顧自地飲第二盞。
這時,有下人來報,蕭侍衛回來了,說是有要事要回禀殿下。
太子依舊不言語,開始飲第三盞。
飲完第三盞茶,有幾隻雄鷹在東宮上空盤旋嘶鳴。
永王從懷中掏出骨哨,連吹三下,那幾隻鷹,居然立刻就消停了下來。
太子盯着那骨哨,久久沉思。
以骨哨訓鷹,這是北羌人拿手的本事。
“今夜不聊國事,隻聊家事。”太子殿下斬釘截鐵說道。
“你我之間哪有家事可聊,還不如聊一聊美酒和寶刀。”
“今夜之後,你我兄弟還有機會再相聚喝上一杯嗎?”
“太子殿下,您指的是生前還是死後?”
“有生之年。”
永王輕歎了一聲,“太子殿下,你我此生應該不會再有機會相見了。”
“不過殿下,你還有很多兄弟,老二老三老五老六……他們都是您的兄弟。”
永王殿下忽然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您可以叫上很多兄弟也像今日這般聚上一聚,喝酒喝茶,他們雖不是我,但和我一樣有反心。”
“對于李蒼雪先生的死,我很心痛,不過我還是希望你相信,我盡力了。”太子殿下話鋒一轉。
提到李蒼雪,永王将一直掩飾良好的笑意收了起來,呷了一口酒。
“先生的死,喚醒了我,喚醒了那個一直被父皇馴化,飼養着的,家畜般的我。”
“父皇罪大惡極,可如今他已然駕崩了,所有因他而起的新仇舊恨,也自該随他而塵歸塵,土歸土。”太子殷切勸道。
永王仔仔細細盯了太子一陣,冷笑道:“我今日總算是明白,為何父皇要選你做太子了。”
“大哥這是在揶揄嘲弄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嗎?”
“不,您何止是這樣啊?太子殿下,您簡直是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就為了那個所謂的,虛僞不堪的大局大義。”
“前段日子,無意間找到了先生生前所寫的手書,都說文以載道,可于我來說,文字讓人忘不掉前人流過的血,也讓我明白,有些事永遠過不去。”
“李先生在手書裡寫了什麼?”
“他沒寫他自己所受的冤屈,隻寫了儒家的六經集注和早年遊曆各地的見聞。”
“有何見聞?”太子殿下忙問道。
“其一,貧民耕田最後卻要餓着肚子,貧民蓋房最後卻無房可住。處于如此逆境死局之中,卻鮮少有人站出來埋怨朝廷。”
太子殿下如聽驚雷。
永王繼續說道:“其二,民間思想不一統,儒道佛三教相攻防,相争奪,三教不一,民智不一,天下便不能合衆為一,光靠勵精圖治的明君和朝廷唱‘獨角戲’,将是死路一條。”
“其三,朝廷賦稅徭役嚴苛,民間隻能不斷地毀林毀草,開荒種田,先帝的‘招民開墾,按畝收租’的國策已使大片土地沙化石化。”
“牧養無度,草萊荒蕪,赤地千裡,民無所食。”
“至于其他的,酒過三巡,一時也想不起來了。”永王故意隐瞞了些。
他心想,太子能做的,他已經悉數告知了,至于太子不能做的,那就他自己來。
太子站起,躬身行禮,向着永王殿下重重一拜:“兄長,四弟今日受教了,定當謹記李先生所托,改變民間亂局。”
永王殿下隻是靜靜看着窗外雪景。
“兄長,你有想過起兵之後李娴該怎麼辦嗎?”
“哦?不聊國事,太子殿下竟開始聊起了女人來?”永王殿下避而不答。
“我派去的人,隻活着回來了一個,這恰恰說明,她在你心中是何等地位。”太子殿下平靜地說道。
“她不會知道我的心意,哪怕有朝一日,我身首異處,想來她兒女承歡膝下,對此,也隻會一笑置之吧!”永王喃喃說道。
“既是心愛之人,便不應眼睜睜看着她嫁給年邁之人,日後孀居半生。”
“我看蔣牧齋那身子骨,多活個十幾年沒問題,而我,又有幾年光景能活呢?嫁給他,遠比跟着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