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不沉返身回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揉面,将百合根搗碎,過篩,和面作湯餅,菜刀敲在案闆上“笃笃”地響。
甯汐在原地站了一會,隻能又坐回自己的小闆凳上。
這回她不托腮了,絞着手指,憂心忡忡地盯着大師兄系圍裙的背影。
從前甯汐在人間流浪時,也見過那樣的傷疤。那是個精神失常的女乞丐,聽附近的人說是她的孩子在冬天時被野豬叼走了,人找回來的時候隻剩下一半,母親見了之後當場便暈厥過去,再醒來後人就變得瘋癫癡傻,犯病時就拿着刀片劃拉自己的手腕。
那時候甯汐日子過得朝不保夕,也不敢同女乞丐多有接觸,隻遠遠地望見過幾次,乞丐蜷縮在牆根的果皮垃圾堆裡,周圍蒼蠅亂飛,露出來的手腕細瘦如枯木,腕口也有深淺不一的彎曲劃痕。
隻是裴不沉的疤痕和女乞丐的還有些不一樣,後者是橫着的,而大師兄的傷疤卻好像是縱向的長條,仿佛有人曾拿着利刃、沿着血管走向、仔仔細細地剖開過少年的肌膚血肉。
雖然隻是遠遠的一瞥,但甯汐已經能想象到當初那道傷口會有多疼、流多少血。
是和妖物作戰時留下的麼?
可是什麼樣的妖物會反複在手腕上留傷?
甯汐呆坐了一會,實在心神不定,起身出了小廚房。
裴不沉正好端着面條要擺碗筷,見她出門,忍不住喊了一句:“師妹去那裡?”
“找人借點東西,一會就回來!”
裴不沉有些無奈,像一個面對貪玩耍賴孩子的老母親,濕手在圍裙上抹了兩下:“早點回來啊,都快吃飯了。”
甯汐信守承諾,不一會就懷揣了一個大紙包回來,“嘩啦”一下丢到桌上。
裴不沉掃了一眼:“這是什麼。”
“少陰生肌祛痕膏。”
“師妹從哪裡找來的?”
“我有個認識的師兄,他對美容護膚頗有心得,我找他借的。”
其實是直接拿過來了,甯汐沒找到衛書,隻好在玉簡上給他發了條消息,但後者似乎把她拉黑了,半天也沒回複,她隻好往衛書的儲物閣裡塞了一點靈石。
反正衛書以前沒少搶甯汐的東西,她偶爾以牙還牙一次,也不算過分。
裴不沉用指尖輕輕撥弄那瓶祛痕膏,漫不經心道:“這膏藥靈氣四溢,并非凡品。看起來師妹平日裡同那位師兄關系很好,他才會輕易就将這樣的好東西借給你。”
甯汐短暫回憶了一下平日裡衛書用那雙染着豔紅蔻丹對自己指指點點的模樣,小臉嚴肅地搖頭:“不,我們關系很差。”
裴不沉笑了:“所以師妹跑出去找這些做什麼?”
甯汐:……
大師兄真的不是在明知故問嗎?
他肯定知道的方才她瞧見了他手腕上的疤痕,居然還能這麼面不改色地裝糊塗。
甯汐把藥膏往桌上一擺,努力裝出闆正的模樣:“我見大師兄腕上有傷疤,想着這膏藥興許有用就帶回來了,師兄試一試?”
她當然沒有自來熟到替裴不沉上藥的程度,裴不沉倒沒有拂了她的好意,隻是笑了笑,自己撩起袖口。
兩人交遞藥罐時,指尖不經意輕輕擦過。
還是和之前攥住他手腕的感覺一樣,冰冰涼涼,像一塊光滑的冷玉。
隻是興許有意遮掩,裴不沉上藥時寬大的袖口垂落,擋住了大半皮膚。
于是甯汐就知道,他大概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不堪,她乖乖移開了視線。
她拿起竹箸,開始吸面條,一邊心想從周師兄說的沒錯,大師兄可真是好面子。
不過,她很快被口中的面條轉移了注意力。不得不說,裴不沉的廚藝當真是好。之前那碗姜湯已經熬煮的恰到好處了,眼下的面條卻更勝一籌。
先用蘑菇和筍熬煮成汁,又過篩之後加入蝦米、雞汁,小火熬煮炖成純黑的湯汁,放入百合根揉成的素面蓬白如霧,最後撒上一把鮮亮油綠的蔥花、烙得金黃的雞蛋。*
甯汐用筷子一戳,那煎蛋還是流心的。
白玉京從不虧待外門弟子,不會給甯汐吃殘羹冷炙,可再好的也沒有了,都是些品相一般的烙餅饅頭之類的,便宜量大管飽。
畢竟外門不算正經入門弟子,膳房的食修們才不會花心思在他們上面。
裴不沉塗完藥,見她吃得開心,便也跟着動了筷子。
屋外雪停新霁,院内種着一叢郁蔥百合,白玉京靈氣濃郁,花開不按季節,隻随心意。
兩叢香百合,一架粉長春。*
小廚房内竈火正旺,柴燒噼啪作響。
甯汐吸溜着面條,圓圓的小臉被爐火燒得紅堂,眉眼彎彎地誇大師兄做的面真好吃。
裴不沉便噙了笑,道以後有機會還可以做給她嘗嘗。
“不過,我善廚藝的事情,師妹要替我保密啊。”
甯汐眨了眨眼睛。
“君子遠庖廚,我喜好擅長這些,說出去總是不太好。”
甯汐“哦”一聲,卻偷偷撇嘴。
大師兄真不容易,縫紉也是,廚藝也是,隻是一點愛好而已,都要遮遮掩掩。
吃完了面,她非要送大師兄回去,結果維持了不到半刻鐘的好心情在撞見門口等着的人時消失殆盡。
潑墨紙傘下,赫連為桃花眼微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