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盛夏。
恰正午時分,褐色地面被日頭曬得滾燙,空氣中沒有一絲風,隻有知了還在不知疲倦的栖在枝頭鳴叫着。
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婦女騎着自行車拐進巷弄,後座載着一個白色的保溫箱,腰間還系着一條老粗布圍裙,上面沾着面粉屑也未來得及撣去。
隻見她雙眼無神,像是剛剛遭受了巨大打擊,理智卻又強行讓自己維持冷靜,不要倒下。
她在一大宅院門前停了腳,深呼了口氣,還是推着自行車走了進去。
一進大門,過堂沒了陽光的暴曬,陰涼得很,可她的心卻依舊像是烈火烹油一般,煎熬難耐。
北屋的齊奶奶正在院子裡壓着水井,準備給自己的孫子洗衣服,看着柳琴回來了,忍不住笑着打招呼。
“青青媽,都賣光了吧?”
她雖一把年紀了,但生得富态又和善,兒子又争氣,聽說在部隊已升為師長,她卻不願去軍區大院打擾兒子兒媳,隻自己留在這大宅院生活。
可孫子段措懂事,不願留奶奶孤單一個人,便從去年開始便由軍隊的高中轉回了碧城這裡的高中上學。
“哎。”
柳琴扯着嘴角強顔歡笑,将二六自行車停在自己屋的門口,徑直抱了後座的保溫箱,用膝蓋頂開木門自顧進了屋。
尤青正在鍋台前刷洗着之前包包子用過的面盆和餡兒盆,轉頭見柳琴這麼快就回來了,心生歡喜,臉上浮起笑容。
“媽,這麼快就賣完了?果然提前去賣的就是快,在那幹活的人挺多吧!”
柳琴沒搭理女兒,隻自顧将保溫箱放在飯桌上,便徑直快走去了裡屋,一把扯下自己頭上戴着的白色食品帽,一頭撲在了炕頭上壓抑的嗚嗚哭了起來。
“到底讓不讓人活了啊!”
她撕下了自己僞裝的堅強,放肆發洩,哭得如同孩童一般不顧天不顧地的,眼淚鼻涕混作一團,隻将臉埋在那白色帽子裡抽搐着。
尤青聽見哭聲,迅速用清水沖了沖手,來不及擦幹便小跑進柳琴的房間,看她哭得渾身顫抖,也揪起了一顆心。
柳琴一直是個堅強的女人,尤青從未見自己的母親這樣哭過。
“媽,到底怎麼了?”她也坐上炕頭,用手輕輕拍着柳琴的後背安撫。
“是包子賣的不好?”她小心翼翼地猜測道,“沒關系,咱們下次換個口味,不行不去林廠長家那賣了,改去穿街走巷——”
“不是……我傷心嗚嗚嗚……我傷心的不是這個嗚嗚……”
柳琴放縱的哭了一會,終于擡起臉,露出哭得通紅的眼睛。
尤青急忙遞給她剛擰幹的熱手巾,扶她坐了起來。
“我緊趕慢趕想早點去,結果騎着車子還未到那林廠長家的小洋樓外,老遠卻發現——”
柳琴剛止住的熱淚又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不斷滾動出紅腫的眼眶,她用熱毛巾擦了把臉,又順手捂住嘴巴,氣憤又心痛的嗚咽。
“你五姨也蒸了一籠屜大包子在那叫賣,工人們排着隊嗚嗚……我還去賣個什麼勁啊嗚嗚嗚……”
滾燙的熱淚不斷從她已有些細紋的眼角滑出,如何也止不住。
人生前半場的那些悲苦也未曾讓她掉過一滴眼淚,可如今至親之人的趁火打劫才是最讓她心寒的。
尤青略一思忖,心下了然。
怨不得。
怨不得今早五姨幫着她們包了一半的包子,便急稱忘了五姨夫交代她今日家裡來客,要趕緊去買點菜回去忙活。
原來是如此忙活。
前兩天林廠長好心提醒柳琴他家新建起的小洋樓院子這兩日要圍建一下,會有一群磚瓦匠中午需要吃飯,她可以做些飯過來賣掙些零花。
看看人家一個外人都知道她們娘倆過得不容易,都會時不時想着多提攜幫襯一把,可至親的姐妹卻還要來搶這一碗飯吃。
可惡的作者!
尤青咬唇握起拳頭。
在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傍晚,身為外企社畜的尤青在下班的地鐵上,抱着公司發的五周年禮物無線鍵盤一枚,樂滋滋的刷着最近在連載的一本七零年代文小說。
文中隻用了三言兩語來簡單帶過炮灰女配尤青的悲慘童年,可成為了真正的書中女配以後,她才切身體會并理解了為何她後來會走上歪路!
苦日子過久了,别人的一顆糖果都能将她哄走!
炮灰女配原本還算有個條件優渥的原生家庭,生父尤向北在部隊考的駕駛證,退伍以後便回了老家碧城,與供銷社的售貨員柳琴自由戀愛領了證,接着便憑着高超的駕駛技術給碧城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汽水廠廠長林春生做貨車司機。
夫妻兩人加起來一個月工資也能有個七八十塊,比起當時周圍的同齡人來說,他們的日子可以說過得很是滋潤。
再加上尤向北成天開着大貨車東奔西跑送貨進料,油嘴滑舌心思活絡,給街坊鄰居捎帶點東西也頗有些額外收入。
故此粉雕玉琢唇紅齒白的尤青自小便被柳琴送去學了舞蹈,平常也打扮的像個小公主一般。
可外面的花花世界看多了,老把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挂在嘴邊當口頭禅的的尤向北還是濕了鞋。
本就一肚子花花腸子的他跟人學的吃喝嫖賭樣樣都沾,動辄打罵柳琴,甚至後來還敢克扣廠子貨款,中飽私囊,就在幾年前某次年終對賬的時候被細心的會計發現,告到了林廠長那裡。
按道理說,林廠長将他扭送進局子都是輕的,可顧及尤向北這麼多年跟着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最後林春生隻要求尤向北離職,并補上這些年私吞掉的貨款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