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片刻,鄭清昱一言不發走進去,低頭踩自己的影子,走得不快不慢。等電梯的時候,樓層卡在二十幾層遲遲下不來,陳嘉效靠在牆上,她面前的門隐隐約約倒映着兩個人一前一後的影子,身高差都剛剛好。
鄭清昱薄薄一片身子像落葉,發絲先擺起來的,陳嘉效一直盯着,動作迅速上前把人扶住,低頭一看,她臉色很白,雙眼緊閉眉頭皺在一起,痛苦的表情。
剛才天色太暗,風總把她的頭發拂到臉上,完美僞裝了。
陳嘉效心頭一跳,喊她兩聲,“清昱,清昱……”
鄭清昱姿勢别扭窩在他懷裡,完全使不上力,全靠他托着,像暈過去一樣。
陳嘉效快速看一眼電梯樓層,将人打橫抱起從安全通道走。
進門後燈都來不及開,把人快速又輕緩放到床上的時候,陳嘉效雙腳如同灌鉛,膝蓋着地,胸腔被無數針紮一樣呼吸都在疼,滿腦門的汗也顧不及,正想把她沾在臉上的碎發撥開,鄭清昱自己翻了個身,撐在床沿“哇”一聲吐了出來。
污物噴到陳嘉效衣服上,他愣在原地,有些無措,是鄭清昱持續劇烈的嘔吐聲把他喚醒,眉心一頓狂跳,手繞到後面替她輕輕拍背,等确定她沒再吐出來什麼,四下看了一眼,重新湊近她輕聲說:“我去拿水,等我一下。”
鄭清昱上半身挂在床沿,指節死死摳着,枯白手背上清晰密集的血管根根凸起,昏沉腦袋像被一根鋼筋穿透,胃和心口灼燒感強烈,不停有一陣惡感往上湧,可能吐的東西都已經吐出來了。
陳嘉效回來時,發現趴在床頭的背影沒有動靜,心跳一頓,撲跪過去擡起她蒼白如紙的臉,掐她人中,聲帶發緊,“鄭清昱。”
飽含警告和惶然的一聲全名。
鄭清昱眉毛輕輕一動,悠悠掀開眼皮,虛弱掙出口氣,“好痛……”
陳嘉效聽清了,柔聲說:“我知道,我們吃藥,聽話,吃了藥就不痛了。”他一知半解,但在向江柳琳咨詢偏頭痛的時候知道嚴重時會引起嘔吐,剛才去倒水順便把藥拿過來了。
一邊哄着,一邊手背覆到了汗淋淋的額頭,果然很燙,陳嘉效眉毛一壓,心跳很快,頓覺棘手。
她是喝了酒又吹風,感冒發燒加偏頭痛,症狀來得又兇又急。陳嘉效把人圈在懷裡開的藥,讓她就自己的手把水咽進去,輕輕順她後背,思索片刻,把人重新放躺平。
記得家裡是有體溫計的,他看見過。
很快在床頭櫃找到,給她夾上,陳嘉效凝視鄭清昱始終舒展不開的五官,指尖在滾燙臉頰上來來回回,等空氣重新涼下去,才起身給她蓋好被子,調好空調溫度。
他剛走,鄭清昱突然躁動,身體扭成一團,先是将臉埋進枕頭,拿手捶打兩邊太陽穴,憋得整張臉漲紅。
陳嘉效在洗手間接水,正把大衣脫下來,突然聽到一聲巨響,他臉色一變沖出去,看到鄭清昱正在拿自己腦袋不斷撞擊床頭,體溫計掉出來,“啪嗒”摔碎了。
陳嘉效心驚肉跳,直接躍到床上把人鉗制住,鄭清昱力量大得駭人,胡亂揮舞的雙手不斷在刮過他下颌、脖子和胸口,抓出一道道紅痕。
忍着辣痛,陳嘉效手臂橫到前面,從後把她鎖抱,拿微微顫抖的唇去碰她額頭和發頂。
“好痛,讓我去死……”鄭清昱嗚咽着,含糊不清反反複複就是這兩句,氣若遊絲,陳嘉效心口一窒,沒來由也感受到一陣鑿骨的痛,腦子亂糟糟的,眼角紅了,堅定告訴她:“會沒事的,我在這裡,有我在。”
他也毫無語序,清楚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又随時被一陣絕望的無助湮沒,埋頭到她頸窩裡重重吐出口濁氣,緊繃的肌肉隐隐抽搐,茫然又恐懼,不知道自己做什麼哪怕可以稍微緩解她的痛苦。
鄭清昱靠在他懷裡,沉重的四肢百骸慢慢松懈,徹底軟下去卻是一瞬間的事,陳嘉效感受到自己臉頰被濕熱浸透了,他頓了頓,一點點擡起臉,額前一點短發淩亂着,拿指腹把她眼角彌漫的淚細細揩去,在浮腫眼皮印下一吻。
“去醫院好不好?”
鄭清昱沒有回答,拽着他袖子的手仍然沒有松,不知道過了多久,頭一歪,沉沉在他懷裡睡去了。
陳嘉效一動不動,沾了汗的襯衣又幹了,涼意刺骨,暖風也無濟于事。直到半邊肩頭全無知覺,他才一點點把人卧倒,又靜靜在旁邊看了許久,才開門拿中途下單的體溫計。
将近四十度,陳嘉效心焦如焚,剛才給她吃了布洛芬應該也有退燒作用,可體溫一點下降的樣子都沒有。他重新打來一盆涼水,給她擦身,裡裡外外,沒避開任何一處,做這一切時,眸光黯淡,時不時朝她睡夢中也不得安甯的臉投去一記溫柔凝視。
換了三盆水,鄭清昱體溫總算下去。
這個時候,陳嘉效才去清理地上那團污穢,會發現她一整晚也沒吃什麼,光喝酒了。
一看時間,已經淩晨兩點,陳嘉效渾身酸痛,從裡到外一片狼藉,心髒急又有力砰砰跳跳着,忽然,身旁一陣深快呼吸一下又把他打醒了。
鄭清昱兩頰還是布了火燒雲一樣,兩瓣紅得有些不正常的唇微微張開,不斷噴出的鼻息灼人,兩道細眉皺得沒有形狀,雙腳時不時抽踢兩下,陳嘉效猜她也許被噩夢纏住了,輕拍她臉頰,把人叫醒。
兩隻眼慢慢一睜,平時的美麗與漠然隻剩下殘影,空蕩蕩的。
鄭清昱嗓子發幹,感覺每一個骨縫都在痛,恨不得再次昏過去,隻是睨到那張微微焦急的臉時,瞳仁散漫的光忽然定住了。
陳嘉效坐到床頭,托起她軟綿綿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胸前,把準備好的溫水遞到她唇邊,嗓音是啞的,“喝一點,這樣才能好得快。”
鄭清昱的确渴得厲害,喝得越來越急,最後嗆了一下,猛咳出來的時候五髒六腑都要颠出去,有雙溫厚的手不停撫摸她的後背和長發。
她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感官被熱浪堵住了,唯一清楚的是,此時此刻攬她在懷的男人,是值得信任的。
也隻有他。
兩人都沒有說話,任由外面夜的靜默與寂寥都漫進來,鄭清昱乖順安然把臉靠在他胸膛,陳嘉效以為她睡着了,卻突然聽到低微到幾乎不可聞的一聲歎息:“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陳嘉效心頭一悸,已經有疲态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落在對面牆頭的昏黃倒影,在兵荒馬亂的後半夜第一次沉澱下來,認真思索。
沒有理由,他也說不上來,隻是遵從本心。
他一開始就不抗拒和她親密接觸,她的嘔吐物,他也不覺得厭惡和肮髒,隻是第一下确實被吓到,失去反應,因為第一次見她痛苦狼狽的模樣,和她在一起這麼久,他從來不知道她偏頭痛一旦發作,可以嚴重到這種程度。
而且肯定不是第一次。
那如果今晚他不在呢?以前就她自己的時候,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陳嘉效想的是這些。
他隻擔心她還痛不痛,還是和之前一樣難受嗎?
“還疼嗎?”他低頭想找她的眼睛,可鄭清昱把自己藏起來了,縮成小小一團,在陰影裡,胸口那團融融濕熱很快滲透進陳嘉效的血液裡。
原來,鄭清昱也會流淚,她痛到在一個被她拒絕過的男人面前流淚,那陳嘉效就知道她有多痛了。
這個世界上,誰也别想和病災疼痛做無謂抗争。
陳嘉效又想起“淋巴結炎”烏龍事件,她說,誰不怕死,她還不想死。
“明明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
鄭清昱在病中的嗓音冷硬起來,更多了一份厚重的惱恨,陳嘉效唇抿成一條直線,等她自己松開抓皺他衣服的手,輕輕捉住了那截脆弱到不堪一折的手腕,放到唇邊挨了挨。
聲音同樣在失去耐心的邊緣,但是足夠的堅定:“要是我因為你三言兩語就輕易放棄,怎麼可能讓你覺得我這個人是值得考慮的呢?”
陳嘉效自嘲一笑,“如果和你那些追求者一樣,那我從一開始就不會選擇靠近你。我并不覺得自己是自取其辱,我隻是在做我認為正确的事,心甘情願你懂嗎?”
默默地,鄭清昱眼角再度被滾燙的淚沖刷,每一個音節都悶在陳嘉效心口:“我怕你會像那些人一樣,在我這裡得不到所期待的東西,就指責我不配做一個女伴,覺得我不愛他們,詛咒像我這樣的人不配得到愛,然後冠冕堂皇地就把我放棄了。”
陳嘉效表情一僵,心跳重重漏掉一拍,呼吸隐隐作痛,等了很久,把人輕輕從懷裡扶起來,捧住她虛弱的一張臉,低下頭用額抵住她的。
堅定告訴她:“不會,我不會。”
鄭清昱置若罔聞一樣,緊閉雙眼,被打濕的睫毛因為他近在咫尺不斷打在上面的沉重鼻息而微微顫抖。
陳嘉效喉結動了動,倉皇又無比珍重地在她柔軟發燙的唇輕輕一吻,“給我一個機會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