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碰着她的手收緊了,一左一右抓緊了她的肩膀;那說話的聲音好像離她也更近了些。她驚懼萬分,一邊蜷縮起身體,想要盡力躲開那雙手的鉗制,另一邊繼續說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話音漸漸随着哭聲而含糊不清。
聲音近在咫尺。猶如陷于迷霧重重的密林之中,忽然有一道光亮穿雲破霧而來,她本能地追逐僅有的微光,終于聽清了那聲呼喚——
“小秋,是我、是我!”
阮靜秋猛地眨了一下眼睛,視野中的一切清晰了起來。她日夜挂心的長官——杜聿明正在面前,眉頭緊緊地皺着,滿面焦急與擔憂地看着她。她分不清現實和夢境,一時間也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剛從牢獄中脫身,還是仍在緬甸的叢林之中,心中隻有個聲音不住地高聲提醒,說他正深陷危局,而她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知情。她語無倫次地:“我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告訴他們!他們編了你的罪名,沒有證據……口供是假的!我沒有畫押,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她邊說邊抽泣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滑落。越想止住淚水,它們越不聽她的掌控,幾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已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可她心中仍有着莫名的急迫,話語說不清楚,她就胡亂揮舞着兩手想要比劃,偏偏十根手指頭現在裹滿繃帶紗布,她隻能把它們擡起來一些,不停地左右搖晃,向他證明所說的都是實話,她沒有誣陷他也沒有出賣他。
杜聿明看着她,神情心疼又複雜——廖耀湘說她精神還好,他就知道是強裝出來,哄他安心的。她小他十幾歲,比他的大女兒也隻年長五歲多,在他眼裡,她還是個沒有長成的姑娘家。一個成年的士兵尚且免不了被保密局折騰去半條性命,更何況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孩子呢?可他又不怎麼會說安慰勸哄的話,隻好暫且松開一雙落在她肩頭的手掌,轉而輕輕落在她後背上,慢慢地、很輕柔地一下一下撫着,同時說:“我知道、我知道。”
阮靜秋想用手去擦眼淚,以免這樣狼狽的情形落入他的眼中,但稍微一彎曲手指的關節,它們就火燒火燎地痛成一片。直到這時她才感覺到,這大概并不是夢,而是她确确實實已經離開了那座囚牢,也從遙遠的緬甸回到了家,否則夢中的自己怎麼會哭得喘不上氣,怎麼會覺得手指頭這樣鑽心的疼呢?
她終于冷靜了一些,哭得不像剛才那麼厲害了,呼吸漸漸平緩下來,隻剩脊背還時不時要随抽噎而顫抖。杜聿明小心避開她的雙手,摸出了一條帕子給她擦了擦臉,她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看着他,生怕眼睛多閉上一下,再睜開他就不見了。
正在這時,她總算後知後覺,兩人此刻竟然是在地上坐着的,大概剛才驚醒時她反應過度,一路掙紮着,從床上翻了下來。又相對安靜了片刻,杜聿明看她緩過了勁,這才開口說道:“沒事了,這是上海的療養院。”
阮靜秋轉動眼睛看了看四周。這是間寬敞明亮的房間,窗外吹進來溫暖的風,還有淡淡消毒水的味道。睡了一覺,就從囚籠到了病房,再睡了一覺,又從沈陽到了上海,這一路看似順利,可若不是他大費周折,她早就孤零零死在牢房裡了。她想謝謝他,但是一張嘴,話音又哽咽起來:“我是不是給你惹禍了?”
杜聿明答道:“沒有。”語調随即放得更柔,“是我的錯,讓你受委屈了。”
她的眼淚又掉下來。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握着她肩頭的手掌稍微使了點力,把她攬進他的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