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玩笑道:“看來你家小王也不是那麼神通廣大嘛!這事我是聽警衛處的小李說的,他們那裡有一些淮海戰役來的解放戰士,一眼就認出她了!聽說她專門給那些大官們看病,以前風光得很呢!”
小姚越發緊張了:“哎呀,那我們剛才那樣說,會不會被她記仇,被她打擊報複呀?”
小夏哼了一聲:“不怕,她要是敢報複,我們就告到院長那裡去!”
阮靜秋對她們背後的議論無知無覺。昨晚似乎下了一場冷雨,院中那些才開的桃花有不少遭了殃,在步道上零落一片一片。她踏着一路的落紅,滿心唏噓地沿樹下小道走到院門附近,瞧着來往進出的大小車輛,不由得有些出神。軍事學院首任院長是當年中野的劉司令員,他思想很開明,除卻調集各軍的幹部們來任教,還破格将一些學曆和文化水平較高的俘虜邀請來講課,七十四軍軍長邱維達也在此列。可聽護士們說話的口吻,似乎還有軍職更高的俘虜也被納入了其中。對這段曆史她了解不多,一時猜不出會是誰,至少以杜聿明的身體狀況,大概沒可能承受得了濟南到南京一路的颠簸。她又久違地想起了邱清泉——第五軍的諸位長官均是練兵和策論的雙料人才,而他盡管總因作戰風格與脾氣性格而被冠以“瘋子”的诨号,卻實在是其中相當出挑的一位。她曾見過他給手下軍官參謀們講課的場景,那口艱澀的溫州話到了講台上、黑闆前竟出人意料地清楚明快了許多,複雜的戰略部署與戰術運用隻需三兩句話便躍然紙上。在黃埔及昔日的陸軍大學,也曾經有他作為教官而奔忙的身影,由他所編寫的軍隊教育相關的論文及教材據說現今仍是海峽對岸的一門必修課。要是他活了下來,能來到這所軍事學院該多好?她相信再固執冷硬的心腸,也會被這片沃土慢慢融化,而他滿腔的抱負、滿腹的學問,依然可以在這裡派上用場。隻是斯人已逝,她再沒有機會看他走上講台,再沒有可能聽他講課了。
她越想越是怅然,遲鈍了片刻才瞧見,有輛小貨車駛進院門後停在了離她不遠的地方。收斂思緒,她快步跑上前,詢問駕駛位上的司機:“請問,這是送給醫務處的東西嗎?”
司機和副駕駛上的一位戰士都向她搖搖頭,說:“不是。”他們又好心地補充道:“昨晚下了雨,路上很不好走,有不少車子都在半路耽擱了,你說的那些東西恐怕要到晚上才能送來。”
阮靜秋連忙道謝。既然一時半會兒送不來,她就沒有道理在這裡吹着冷風空等了,正轉身要往回走,背後忽然傳來一聲:“廖耀湘,下車!”
院中忽然起了一陣疾風,那些僥幸躲過冷雨的桃花終究無可幸免地被卷進風裡,在初春濕冷的院落裡掀起一小股芬芳清冽的波浪。阮靜秋被裹挾在這突如其來的浪裡,感到自己的心中也正呼嘯着來自黑土地的風與渤海灣的浪,它們曾經見證了一場無望的訣别,卻又如此慷慨而寬容,僅在兩年之後,就将那個闊别已久的名字送回了她的耳旁。她循着那小戰士的喊聲,一步、一步,期待又惶恐、歡欣又無措地回過身,看見廖耀湘從車廂裡下來,一片花瓣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灰黑色的帽檐上。
負責押送俘虜的那名小戰士與門口值守的哨兵做了交接,而後左右望望,走向她問:“同志,請問一下,教工宿舍在哪兒?”
阮靜秋這才回過神,應答:“這邊走,我領你們去。”
久别重逢,兩人完全無法從對方身上移開目光。阮靜秋不得不走在前頭領路,以免她滿眼的淚水與滿心的浪潮被這位小戰士察覺;廖耀湘則走在後頭,一錯不錯地凝視着她的背影。這是他曾經進修過的陸軍大學,院内各幢建築及宿舍的方位他早已爛熟于心,原本不需要誰特意領路介紹也能找到。可他什麼也沒有說,甚至有意放慢了腳步,像是盼望着這段短暫的路程可以走到天荒地老。
他的宿舍位于一樓角落處,小戰士領他到門前,又将先前說過的規章條例強調了一遍。比起東北的軍官教導團和戰犯管理所,南京軍事學院為俘虜們提供了更加寬松和人性化的管理模式,在學院範圍之内,他們和其他人一樣擁有完全的自由,隻有在出院門時需要提供主管領導簽字的假條。他交代完這些,就轉身離開了,嘴裡嘀咕着:“剛才那個女兵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真是奇怪。”
眼見小戰士已走出了宿舍樓,阮靜秋這才悄悄從樓梯間鑽出,放輕腳步,踏進他的宿舍屋門。這幢小樓裡還住着其他教師,而兩個人接下來要叙舊的話,無疑很不适合傳到外人的耳中,于是她走進幾步,又輕輕鎖上了房門。廖耀湘猜到她方才躲得不見影蹤,正是為了此時合情合理地現身,心中想道,這身行頭或許會變,但她果然還是從前的她。他放下手中的行李,望着她笑道:“好久不見,小秋。”
阮靜秋背靠着屋門——分别已久的故人近在咫尺,且她一直以為,就算有緣再見,那也至少要過去十來年,等到他特赦以後才有可能,從沒想過竟會在南京這樣遇上。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喃喃着問:“我真的醒着嗎?我是不是在做夢?”
廖耀湘連忙拉住她,制止她自虐似的使勁兒掐捏自己的行為。他此刻也同樣唏噓而感歎,昔日他曾抱着必死的決心與她在長沼公園話别,那時說着有話告訴她,并不完全是感情使然,更多的是期望她能有個念想,不要因他的死而難過神傷。也許是不知不覺間,他真的把那句随口的話語放在了心頭、視作了承諾,他手槍中最後的那一顆子彈終究還是沒有用來結果自己。褪去上下級的身份,換下軍裝與旗袍,過去的一切已經煙消雲散,此刻在他眼中,天與地都隻剩下廖建楚與阮靜秋了。“不是做夢,”他柔聲說,“是真的。轉眼已經兩年了,你好不好?”
“兩年五個月零十天。”她像隻兔子似的,紅着眼睛小聲糾正道,一滴淚水趁機突破她的防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廖耀湘下意識地擡手要幫她擦淚,冷不丁想起分别時自己冒失的舉動,又唯恐這成為對她的另一種冒犯,一隻手懸在半空猶豫了半晌,最終隻敢輕輕落在了她肩上。他面前的姑娘仍淚盈盈地望着他,和當年一樣——既沒有生氣、更沒有拒絕,而是向他靠了過來,深深投進了他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