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熬了個大夜，今早她已經起晚了，一番洗漱收拾過後，教學樓那邊的鈴聲早已經打響。今天白天原本是她值班，但她心系着廖耀湘的狀況，隻好拜托夜班的小姚護士暫時替崗，自己匆匆忙忙趕往教室。但她并不知道他教授的是哪個班級什麼課程，于是找也找得大海撈針一般，又怕被教室裡的學員們發現，一路做賊似的躲躲藏藏，很是費了一番工夫。走到最上一層，眼看頭一節課都快要結束了，遠處一間教室忽然傳來争執聲。她愣了一下，連忙加快腳步，隔着窗戶遠遠看見了屋内的情形。

彼時部隊還沒有授銜，從一模一樣的軍裝制式上看不出職位與軍齡，但根據早前護士們的議論，這些頭一批來軍事學院進修的指戰員大多是營連一級的幹部，因此年紀都很輕，有好些不過才二三十歲，和她的年齡相差不離。而他們的言語、脾氣正與年紀十分相符，戰場上的拼殺與搏鬥讓他們個個血性十足，眼裡半點沙子也揉不下。隻見其中一人站起身，面向講台高聲說道：“你這是徹頭徹尾的錯誤思想！戰士就該千錘百煉，就該有堅強的意志品質，要是養尊處優好吃好喝，那還有什麼戰鬥力可言？别以為留過洋就有什麼了不起，論起練兵打仗，還輪不到你一個俘虜來指手畫腳！”

他面向着的那人正是廖耀湘。他身上隻穿了件舊襯衫與薄毛馬甲，紐扣規整地系到了頭，手邊攤放着他昨晚剛寫好的厚厚的教案和兩本資料。他對這第一節課十分重視，提前很早就到了教室，因此黑闆上也密密麻麻，寫滿了本節課的重點和提綱。他的臉色很難看，但并沒有勃然大怒，或是拍桌子和他争吵，而是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地說：“我隻是表達我個人的一些看法。從我的經驗看來，裝備和營養補充得到改善以後，士兵的戰鬥力确實得到了顯著的提升，這和你所說的意志并不矛盾。”

他一向不算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在東北的時候，陳誠張冠李戴，硬把新一軍的一樁醜事安到新六軍頭上，含沙射影地在會議中數落了他一通，他心中固然生氣，可也沒有立刻和他發生争執。而在他看來，雙方此刻所争論的這些不過是軍事理論的分歧，更不是不可化解，他其實已做好了就此和大家詳細讨論一番的準備。

然而，台下卻傳來反駁的聲音：“然後你的部隊就都被包餃子啦！”

教室内響起一片笑聲。下課鈴正巧響了起來，廖耀湘垂下眼睛，默默捏緊了手中的筆記。他草草說了聲“下課”，教室内的學員們就各自起身走出了門，誰也沒有再正視他一眼。走廊另一頭還有一些人影，大概是下一個班級的學生，雙方人馬中有些互相熟悉的，這時便互相打了個招呼。其中一人也聽見了屋裡方才的争執，這時便出言問道：“怎麼樣，法國軍校的高材生有什麼獨到之處啊？”

另一人則不屑一顧道：“什麼獨到不獨到，繡花枕頭一包草！”

學員們議論紛紛，其中一些人分明還沒有聽他具體講授了什麼，卻已對他有了先入為主的成見。阮靜秋躲在角落裡，沒人注意到她的存在，但隔着那扇玻璃，她能清晰地看見廖耀湘的神情，也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此刻心如刀絞。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就要推開後門闖進教室，恨不得替他将那些人統統駁倒——但猶豫片刻又收回了手。

一别兩年有餘，他從指揮千軍萬馬的将領，從高高在上的雲端跌進地底，對他來說，這樣巨大的落差或許是比全軍覆沒、身陷囹圄更難以言喻的痛苦——将心比心，她想，換作是自己，在這樣的時刻，她絕不會想要見到昔日的朋友，絕不會希望自己珍重的人一同見證了這樣難堪的情境。她又想，自己總還有什麼事可做，雖然無法替他擋下這些攻讦與中傷，但她或許可以從源頭解決問題。

隻可惜，劉院長今日似乎不在學院裡。她去院長辦公室說明來意時，值班的秘書告訴她，院長到北京出差去了，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回來。他建議道：“你可以先寫一份簡要的說明，我等院長回來了代你轉交。”

阮靜秋想了想，說：“好的。我這就回去寫說明，稍後交給你。”

她已出來很久了，快步走回醫務室時，小姚正急得團團轉地等她，一見面就說：“小王隻有今天調休，他非要我跟他回家去見他爸媽。我今晚要是回不來，你可得幫我請假呀。”

阮靜秋笑答：“行，你今早還幫了我大忙呢。你隻管去，我保證主任查不到你頭上。”

小姚歡天喜地地去見公婆，醫務室裡隻剩下阮靜秋一人。她将這兩日在閱覽室和教室看到的情況簡要地寫成說明，并附帶了建議報告呈交給院長秘書，再回到醫務室時，午飯點都已經過了。路上想着事情，她走到近前，才看出門外有個人影，是廖耀湘正抱着幾本書，站在門外等她。她不由有些緊張，唯恐一時不慎暴露自己曾去過教學樓，曾親眼目睹學員們在課堂上頂撞他的情形。

于是她裝作一無所知的模樣，笑眯眯地問他：“你下課啦。吃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