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醒醒。”
不知過了多久,在溫暖無光的水底,耳邊越來越清晰地傳來呼喚的聲音。阮靜秋大夢方醒般睜開眼,迎上一張闊别已久的面容——仍是四十多歲模樣的邱清泉,仍穿着陳官莊突圍那日的棉衣,胸腹間仍散布着幾個槍眼。他俯下來看着她,見她睜開眼睛,這才咧嘴笑道:“好得很!總算是叫醒了。”
阮靜秋怔怔然看了他許久,而後醒覺過來,自己已抱着廖耀湘的骨灰投湖自盡了,現今和另一個已死之人重遇也算符合情理。這麼一想,她又驚覺,懷中抱着的骨灰罐已不知去了哪裡。“建楚呢?”她忙不疊拉住邱清泉問,“建楚在哪兒?”
自打目睹廖耀湘在她面前倒下,她就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甚至在抱着他的遺體時都流不出淚水、叫不出他的姓名。如今乍然醒過來,發覺骨灰罐不知所蹤,又迫切地想找到廖耀湘的蹤迹,于是“建楚”兩個字才出口,她的眼淚便洪水開閘一般流下來。
邱清泉直起了身,以一種悲憫的眼神注視着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情景。直等到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他才大發善心般彎下腰拍了拍她的背,說:“别哭了,他不在這裡。”
阮靜秋更使勁地拉住他,哭着說:“求你帶我去見他吧,我隻想再見他一面。”
邱清泉慢慢地推開她的手:“确切地說,他不和我們在同一個世界裡,就算你哭得斷氣,我也沒法帶你找到他。好了,現在冷靜一點,看看周圍。”
阮靜秋隻得左右看看,無盡的純白看不到邊際。“什麼也沒有。”她抽抽噎噎地答道。
“對極了,”邱清泉雙手插兜,略微拔高了聲調,“什麼也沒有。拜你這個小妮子所賜,老子已經在這片什麼都沒有的鬼地方待了不知道多少年,待得渾身都要長黴菌。你還是不是個當兵的?是不是老子帶出來的兵?是,你就把眼淚吞回去,好好聽我說話。”
阮靜秋被他兇巴巴的一通教訓訓懵了,但也暫時止住了眼淚,茫然地對他點點頭。
見她終于不哭了,邱清泉長歎口氣,大馬金刀地在她身旁坐了下來。“我也不知道——不太确定這是哪兒,”他解釋道,“但應該算一個對于活着的人來說算死了、對死了的人來說沒太死透的地方,比如除你來我這裡定點打卡以外,我從來就沒見過第三個人,衍功和建楚他們走就走了,從沒到這裡來過。”
阮靜秋于是問他:“那你為什麼一直待在這裡呢?”
邱清泉又咧嘴笑了,伸手向她指了指:“因為有個人在我快要死的時候給我講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害我好奇得不得了,無論如何都想親眼看一看她話裡說到的那些事和那些場景。可我待了這麼久,除了成天見你哭哭啼啼,你說的那些好事,我可一個也沒有見着。老實交代,你是不是扯謊騙我來的?”
阮靜秋總算想起,陳官莊突圍當日,她曾在邱清泉耳邊說過自己來自于七十多年以後的新世紀,并告訴了他那時的國家和部隊所擁有的主要成果。穿越和循環一樣是超越自然規律的天方夜譚,但即便是在這樣的天方夜譚裡,他們兩個此時也都是已死的人,誰也不可能再看到國家七十多年以後的模樣。她一時間想不出該用什麼措辭來回答,半晌才搖搖頭說:“我沒有騙你,隻是我穿越回來太久,自己都快忘了。”
邱清泉笑着揮起一隻大手,重重地按了按她的肩。旋即,他斂去了笑容,神色變得嚴肅而複雜。他感歎道:“是太久了。”
他拉着阮靜秋起身,随意地在無邊無際的純白中選定了一個方向,邁着铿锵的步子前進。阮靜秋懵懵然地跟着他走,明明腳下空無一物,但觸感時而像是來自柔軟的草坪,時而又像是陷入濕潤的泥土。記憶化作的河流在他們身旁湧動,偶爾傳來久違的歡呼喝彩,還有近在咫尺的喧嚷與哭泣。阮靜秋聽着潺潺的水聲,她穿越回來有足足三十二年了,已足夠讓她從年輕活到老去,但在流動的河水中,它們卻又都那麼短暫,好像隻是彈指一瞬。
在河流的盡頭,邱清泉帶着她一同停下了腳步,風裡吹來凜冽濕潤的氣息,腳下踏着的道路變成凝結的冰雪。“想起來了嗎?”他問,“你已經在這條路上走過很多、很多回了。成百還是上千,我都數不清。”
阮靜秋回頭望向記憶的河。在高聳入雲的雪山上,她看到每一次循環都化作一道涓涓細流,最終彙成奔湧的河水。她看到野人山裡一片一片的白骨,自己在營地的角落哭泣;她看到黑土地上一個又一個的黃昏,有隻手輕輕地撫平她的眉心。她看到牢獄裡一道又一道的鞭痕;聽到病床邊一句又一句的呓語。徐州的風雪始終未歇,摯友身上的血卻轉瞬流盡。紫金山下的海棠花常開不敗,德勝門内的高牆默然不語。春華秋實,農民歡慶着豐收;月圓花好,茶缸裡斟滿美酒。在震耳欲聾的雷鳴聲中,她拔腿狂奔在不知名的道路上,身旁掠過的平房變作歐式的斜頂,軍綠色的人們換作西裝革履,她的年華與記憶在奔跑中悄然倒轉,直至北海與塞納河悄然重疊,她掙紮着從水裡冒出頭,面前有道青石砌成的彎彎拱橋,兩岸則全是歐式的花園洋房,一群西裝革履的老外站在橋頭岸邊,正對她指指點點議論着什麼。
她撲騰着水,用各色語言呼喊救命,結果并未引來好心相助的老外,卻招來了身份不明的仇家追殺。她狂遊一陣,總算找到一處台階爬上了岸,旋即繼續拔腿狂奔,跑過岸邊攜手漫步的紳士與婦人、跑過青磚鋪就的堤岸、跑過一棵又一棵高大又茁壯的梧桐樹、跑過透着夕陽餘晖的拱橋與樓房,身上濕透的呢子大衣像秤砣一樣,壓得她兩腿打戰、呼吸困難,嗓子眼裡都冒出血的鐵鏽味。她繼續奔跑,與一支騎兵的隊伍撞了個正着,一頭紮進了高頭大馬的海洋裡。
馬背上的騎兵們因不速之客的闖入而亂作一團,她躲閃着馬蹄和馬尾的圍追堵截,冷不丁腳下一滑坐倒在地。正在危急關頭,她的耳邊忽然傳來聲音:“抓住我!”一隻手随即伸向她。
他逆着夕陽的光線,她看不清他究竟長什麼模樣,但毫不遲疑地握緊了他的手。她被他拉上了馬背,這支騎兵隊伍也恢複了正常行進,她瞧着對方的模樣,臉頰瘦削而略長,與其他的騎兵一樣穿着呢子大衣并佩戴軍帽,瞳孔在夕陽的光線下略帶些棕色,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
“你是中國人嗎?”他問,話語夾雜着湖南口音,“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你的家人在哪兒?”
她思索着,腦海裡忽然彈出一張照片,此刻所見的眉眼、臉型、甚至那副金絲邊眼鏡都和照片上的人沒有兩樣。明明是初次相見,她卻脫口叫出了寫在那張黑白照片底下的人名:“廖耀湘!”
金絲邊眼鏡的主人瞪大了眼睛:“你認識我?”
她脫口而出:“認識的!你是——”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