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喜歡花，她在陽台上種了許多花，各種各樣的，印象裡陽台總是花團錦簇的，如今卻不在了。
一夕之間，往日的姹紫嫣紅隻剩下枯枝敗葉，同它的主人一起被困在過去，慢慢凋零。
他緩慢地走上台階，每一步都沉重極了，走到家門口的那幾段階梯幾乎耗費了他全部的氣力。
他站在門前，看見老化的塗層正在剝落，露出了底下已經生鏽的鐵。他低下頭，腳邊遍布混雜着鐵鏽的漆皮，輕輕一碾，便碎成了屑，成了一地的灰塵。
他擡手把鑰匙插進鎖孔裡，這聲音不再美妙，隻令他痛苦，仿佛門後是無間煉獄，一旦踏入便永世不可超生。
到底要怎樣，怎樣才好，怎樣才能回到那個屬于他的“家”？
謝靈扭轉鑰匙，門打開了，可他卻永遠無法料想門後等待着他的是怎樣一副光景，而今天站在門後迎接他的是面帶微笑的母親，她說：“小晨，你回來了啊。”
怎樣都好，怎樣都無所謂，隻要你開心就夠了。
于是，他笑着說：“媽媽，我回來了。”
謝靈想，他大概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演員，母親完全被他出色的演技征服了，一心沉浸在與小晨團圓的歡樂之中，忘卻了不歸家的父親，也忘卻了不存在的哥哥。
她的世界裡似乎隻容得下小晨，隻要小晨在，她就一切安好，像往常一樣溫柔美麗，不會傷心哭泣，更不會崩潰發瘋。
在這場堪稱完美的演出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的家裡，美好如初。
即使知曉這隻是一時的幻象，他也甘願沉醉其中，不願清醒。
可惜，這場戲總有落幕的一天。
謝靈看着擺在他面前的那盤芒果，母親細心地把它切成了塊，插着牙簽，方便食用。可是，他卻一動不動的。
“小晨，你怎麼不吃？”母親插起一塊芒果，遞到他嘴邊，“你不是最愛吃芒果嗎？”
他忽然覺得好難過，難過到再也無法繼續把這場戲演下去。
他沒想哭，可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淌了下來，滴在他的手臂上，燙得他好痛。
他低頭，看見手腕上結痂的傷口，被強行壓抑着的情緒在胸口激蕩，令他透不過氣來。
“媽，我吃不了。”他勉強穩住呼吸，聲音卻是顫抖的，“我對芒果過敏。”
“怎、怎麼會呢？”母親手一抖，芒果塊掉落在了地上，“媽媽記得你一直很喜歡吃芒果的，怎麼會過敏呢？”
他沒有接話，隻是擡起頭，無言地望着母親，看着她眼裡的困惑轉變為慌亂，直至不可置信的震驚。她手足無措地站起身，驚恐地盯着謝靈，下意識地往後退，差點被椅子絆到，踉踉跄跄地退到了玄關。
“你不是小晨……”
他不難過的，即使母親把他當成小晨，他也不難過，他難過的是——
“你是誰？怎麼……怎麼會出現在我家裡？你…… 你是什麼人……我的小晨呢？小晨……小晨……”
她完全不記得他了，她看向他的眼神如此陌生，充斥的恐懼與驚慌。
可他來不及難過，因為他清楚地知道母親正在再度崩潰的邊緣，他必須做點什麼，穩定住她的情緒。
“媽，我是謝靈，你的兒子，謝靈啊！”你怎麼能不記得我了呢，“媽，我是小寶啊……”
即使大聲呼喚，即使努力解釋，她卻聽不進去，語無倫次地喊着弟弟的名字。
她在找小晨，如果找不到小晨，她一定會瘋掉的，徹底地瘋掉。
“媽媽，小晨在這裡。”他立馬端起桌上的芒果，一個勁兒地往嘴裡塞，沒有咀嚼，囫囵咽了下去，“你看，我在吃芒果，我喜歡吃芒果。”
摻着淚水，食不知味，隻覺得苦澀。
母親終于望向了他，看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她呆愣着，眼神卻帶着不解與疑惑。
這片刻的沉默一度讓他誤以為母親已經平靜下來了，然而接下來他卻聽見母親喃喃自語着：“不是不是……”
接着她突然發出尖叫，嘶吼着“你不是小晨”，随即抄起手邊的玻璃花瓶砸了下去。
花瓶與他擦肩而過，“砰”的一聲巨響，碎落了一地，他震驚地愣在原地，盯着滿地的玻璃碎片，一動也不動。
而母親狂躁地尋找着一切可以砸的東西，歇斯底裡地破壞着眼前的一切。
這個家在崩塌。
他蹲下身，抱着膝蓋，望着一地的碎片，默默地流淚。
玻璃碎片折射出的光點映照在他的臉上，好刺眼。
他伸出手，拾起了從前的回憶，在碎片中看見了母親收到禮物時溫暖的笑臉。
你說你愛我，你真的愛我嗎？
他轉頭起身，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喊了一聲：“媽！”
這聲呼喚震耳欲聾，拉住了正在肆虐的母親，她怔了一下，好似從夢中驚醒，四周的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她看見了這個破敗殘缺的家，看見了散落一地的花瓶碎片，看見了眼前淚痕滿面的謝靈。
他面無表情地注視着她，淚水卻止不住地往下淌，他問母親：“你希望死的那個是我，對嗎？”
她下意識地搖頭，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伸出顫抖的雙手拉住他的手。
“不是的……不是的……小晨…… 不是，兒子……”她慌亂地組織着語言，“你聽我說，兒子……”
小晨的名字像一把刀正中了他的心髒，她每多說一個字，這把刀便往裡進一寸。他自嘲似的冷笑了一下，攥緊了手裡的玻璃碎片，告訴她：“如果你希望死的是我，我現在就可以死。”
她看見從他手心裡滲出的紅色液體，一直淌落到她的手上，溫熱而潮濕。
揮之不去的噩夢在此刻找上門來，将她僅剩的理智扼殺，她恐懼地縮回手，猛地推開了對方。
他沒有任何防備，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倒在滿地的玻璃碎片之中，其中一片刺進了他的骨肉之間，成了橫亘在他與母親之間永恒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