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短信,客氣且疏離。
半晌,謝靈才回過神來,捧住手機,輸入框裡的光标閃動着,他卻不知道回複什麼才好。
“情況不太好”是什麼意思,她生病了嗎,還是出了什麼事故?
回想起來,最後一次見到母親還是在四個月前爺爺的葬禮上,那時她還好好的。
爺爺離世的前一天,還在和謝靈喝酒,吹噓自己當年鬥酒的光輝事迹,神采奕奕的,他沒想到這會是最後的晚餐。爺爺年紀大了,器官衰竭,是在睡夢中去世的,走得很安詳。
那天早上,謝靈喊爺爺起床吃飯時,還以為他隻是睡得太沉了,湊近了才發現他已經沒了氣息。
這麼些年裡,他主動給父親打的第一通電話就是告知對方爺爺的死訊。
爺爺的喪事由作為獨子的父親一手操辦,他則默默地在一旁協助,他們叫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像一台由程序指令驅動的機器。回娘家探親的母親姗姗來遲,入殓時才現身。
這是在離家數年後,他與母親的第一次見面,她蒼老了許多,但氣色很好,不像以前那麼病态憔悴。
其實,他并不恨母親,他是想念母親的。
那天,他鼓足勇氣主動向前想和她打聲招呼,還未開口,母親卻躲開了他的視線,匆匆說了句“對不起,兒子”,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他放下半擡着的手,凝望着母親匆忙離開的背影,平靜地說:“沒關系的,媽媽。”
真的,沒關系的,因為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從入殓到出殡的幾天裡,他再也沒有靠近母親,也不再看她,陌生得仿佛從未相識。
謝靈低着頭,輸入框裡的對話反複編輯了幾次,最終發送了出去。
“她怎麼了?”
父親很快打來了電話。
“躁郁症,住院了。”父親接着說,“這幾年一直在吃藥控制,病情也一直很穩定,不知道怎麼突然嚴重起來了。我後來仔細想了一下,好像是前幾天他在你房間待了一會兒,然後情況就不太對了,她一直在哭,一直說對不起,接着就開始摔東西,弄得家裡一團糟,自己還受了傷。
“爺爺的葬禮後,你媽媽一直想試着跟你和解,她經常在你的房間前徘徊,卻一直沒進去。你的生日不是快到了嗎,她大概終于下定了決心,打開了你房間的門,我也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麼還是發現了什麼,然後就這樣了。我想,這應該和你有關吧?”
謝靈沒有回複,失神了片刻,手機從手中滑落,掉在了地上。
路德維希剛好洗完碗過來了,順手拾起了地上的手機,遞給謝靈,卻見對方神色異常,忙問:“怎麼了?”
謝靈拿過手機,盯着黑屏,思考了好一會兒。
“我爸想讓我……和我媽見一面。”
“嗯……”路德維希若有所思,靠近謝靈坐在了他身邊,“你要去嗎?”
“我不知道。”謝靈深深地歎了口氣,往前一倒,輕靠在路德維希的肩上,“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該和她說些什麼……每次我想前進一步,她就會把我推得更遠。我真的不想恨她,可是我……做不到,我好讨厭我自己……”
溫熱的淚水滴落在路德維希的手背上,他擡手摸摸對方的腦袋,柔聲說:“謝靈,你有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個說法,作家筆下的每一個主角都是自己影子?”
“嗯。”
“就是說,作家筆下的角色或多或少都會有帶有作者本人相似的特質或者經曆。謝靈,你知道嗎,其實我把你寫的所有小說都讀了一遍,然後我發現你的每本小說都有幾個共同點。”
“什麼?”聲音依舊悶悶的。
“你的每一位男主都有一個破碎的家庭,在這個破碎的家庭裡,父親是缺位的,母親則是瘋狂暴力的。盡管如此,男主們依舊保持着勇敢善良的品格,堅定地與非正義的一方作鬥争。你的男主們每次打架時都很拼命,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雖然是為了正義而獻身,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其實帶有一種悲觀的自毀傾向。”
好像确實是這樣,難怪他的讀者會說他的作品同質化嚴重。
“同時,每一位男主都配有一位溫柔體貼的女主,你常常把她們比喻為生命裡的一束陽光。每當男主在面臨生死抉擇時,他往往會回想起與女主在一起的美好記憶,選擇了活下去。盡管命運悲慘,但你的主角在最後都會得到救贖,達成完美團圓的結局。”他頓了一下,“謝靈,這也是你真正想給自己的結局吧?”
真正的結局……
謝靈是從高中開始寫小說的。他和父親有一點很相似,在母親的問題上都選擇了逃避,父親在現實中逃走了,而他則逃進了自己編造的小說世界裡。
在這個世界裡,他每晚經曆的噩夢成了糾纏主角的魑魅魍魉,而強大的主角終會戰勝鬼怪。縱使家庭不幸,命運多舛,主角最終都會放下過去,重新開始,幸福快樂地活着。
是的,這是他想要Happy Ending,但是他做出的一切選擇都把他推向了Bad Ending。
謝靈不自覺地抱緊了路德維希,腦袋深深地埋進了他的懷裡。
“我很害怕。”
“怕什麼?”
“我害怕她再次把我推開,我會後悔去見她的。”
“謝靈,你去了也許會後悔,但不去的話,你一定會後悔的。”路德維希黯然一笑,“趁她還在,不要像我一樣。”
“嗯。”
那就……再試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