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敲了八百下,金烏墜落,已是入夜時分。秦國夫人宅原是扶光母親定陶公主舊宅,當年叛亂時損毀大半,周元祐登基後命人修葺。扶光不肯在主屋起居,住的仍是當年自己的淡雲齋。
屋中,柳娘同妙音正在側間熨燙衣衫,二人系着襻膊,柳娘執着銅熨鬥,妙音替她展着布。屋裡安靜,妙音湊近了低聲問:“嬷嬷,那帖子收好了嗎?”
柳娘嗯了一聲,“你給我我便收起來了。”
“也不知新城公主是什麼意思?”
能有什麼意思,柳娘眼中冷了幾分,不過是到七娘跟前來耍威風罷了。下嫁謝珩,借着賞梅宴,想叫旁人都看七娘的笑話。仗着自己是陛下的親阿姊,便舞弄到七娘跟前來。當初裝的安靜溫柔,卻是個綿裡藏針的陰險性子。
她對妙音說:“這帖子不必要叫七娘知道,我回去就處置了。今夜裡你陪着仔細些,她昨夜裡便睡得不好,一會兒記得将香點上,要她夜裡睡得安穩些。”
妙音哎了一聲。
周元祐這時進來,他沒叫人通報,氈子撩開,叫妙音柳娘吓了一跳。二人匆匆放下物什行禮,他已負手進去。
扶光倚坐在窗邊,屋裡炭火不斷,她穿的簡單,就寝的裙子外罩了一件靛藍外袍,滿頭青絲用一方素帕紮着。
“姐姐晚膳用了嗎?”
扶光說用了,他有些遺憾,“朕還沒用,原想着陪姐姐一道吃。姐姐夜裡吃了什麼?”
扶光看他一眼,波瀾不驚,她不喜答複他這些話,隻喚道柳娘,“去膳房看看,将膳食端上來,别讓陛下餓了。”
應是關心之狀,但太過簡略,便顯得冷清。宮裡的美人若得陛下這樣陪在身邊,怎麼也該殷勤着問陛下喜歡哪些菜,擔心陛下是不是餓了傷身。不說親手做羹湯,但樣子也要擺的十成十。偏偏眼前這位,裝也不裝。
可誰叫陛下喜歡。
宋墨看在眼底,低頭随柳娘出去安排。
屋裡妙音服侍着周元祐洗過手,他坐在扶光身邊,見她掌下的書,柔聲道:“前陣子姐姐惦記的孤本,朕命人去尋來了。”
扶光謝了恩,聲色清淡,不辨喜怒。
周元祐目光落在她光潔的臉上,拉過她一隻手道:“姐姐是不是惦記阿迦的信,朕已交代過,一旦山上雪化,便令人快馬加鞭将阿迦的信送來。“
扶光這才看向他,未施脂粉的臉極其幹淨,細眉疏淡,一雙眸子瞳仁較尋常人大上幾分,天然便顯得有神,可若靜望時,便有些幽冷。
“阿迦今年六歲了罷,朕記得她與青雀同年。姐姐若是想念,朕派人将她接過來,也省的姐姐惦念。“
“不必了。”扶光輕聲道:“她有舊疾要張真人診治。”
“宮中禦醫何其多,姐姐不必擔心。”
“她自小便在觀中長大,與我并不親近,不必要讓她到長安來。”
她聲有些冷,一雙烏瞳攝人心魄,周元祐面上僵了片刻,旋即解釋道:“朕沒有别的心思,隻是見姐姐挂念才這樣說。”
“陛下覺得我是如何想的?”
她沒想他回答,聲音清淡含着嘲諷。
風吹進來帶着絲許涼意,周元祐攬在她肩頭,軟聲道:“姐姐是惱朕了,因為甯安的事是不是?”
“我不惱。”
他顯然不信,解釋道:“姐姐知道衛翕的,甯安嫁他,不算委屈了她。朕也是看着她長大的,絕不會将她随便許了人。”
真是稀奇,扶光下午也聽柳娘說了一樣的話。她指尖勾攏耳畔的發絲,輕聲道:“陛下說的是,當年便是他将我從洛陽宮中救出來,是個厲害人物。”
她說的平靜,可聽在周元祐耳中卻是刺耳至極。
當年叛将洛陽稱王,她被元無虞擄至洛陽宮城。即便後來元無虞被枭首淩遲,也難解他心頭之恨。那般鄙賤的胡賊,便是看她一眼都是亵渎,更何況擁有她,親吻她,占有她。
他更不願見她輕描淡寫的提及
他看重她,她卻不在意,讓人覺得難堪。心中不愉,口氣便冷了幾分,“姐姐不惱就好。”
他指尖撫過她柔軟的耳垂,扶光蹙眉避開,他手指微滞,唇卻彎起一個弧度,手臂用力将她圈在懷中,俯身去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