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茯苓守在扶光身邊,為方便照顧她,将外面的美人榻搬到她床邊。
扶光前半夜根本睡不着,後來睡過去又接連做起夢來。或許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她難得夢見了母親定陶公主——她坐在公主府花園的長榻上,因為背光看不清面貌,但扶光覺得她應當是淺笑着的。杏黃色的裙子曳地,柔軟的布料随風輕動,她系着白蘭花串的手腕搖着團扇,樣子悠閑。
“阿娘。”扶光輕輕喚道:“我摔了一跤背上好疼。”
榻上的人卻沒有回應,好像隻是一幅會動的畫。畫裡的人影風聲草葉都是鮮活的,她好像能感受到溫暖的日光灑在她身上,即便沒有回應也不要緊了。直到耳邊突然響起如夫人的聲音,她轉過頭,像是在另一處空間,如夫人着喪服站在一扇門後。她說:“驸馬自蜀中趕回還需數日,天寒地凍路途難行,怕是趕不及公主葬禮。”
扶光轉回頭,是在靈堂上,十娘與她一起跪坐在蒲團上。誦經的僧道跪在兩旁,正中放着一副巨大的棺椁。
扶光蓦地醒過來,臉上濕滑,半邊枕頭也被泡濕,眼前漆黑叫她一時分辨不清夢境現實。呆怔片刻,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悲傷,隻是覺得好累,偏過頭又合上眼,這一次反倒沒受什麼折磨,很快便睡着了。
太極宮中,武陽王魏弘一早便入宮求見。
周元佑并未讓他久等,讓宮人宣他進殿。來人長須肅面,身形高大,龍行虎步,威儀赫赫。周元祐唇上的笑未褪去,眼中卻染上一線陰霾。此人平定胡亂、收複兩京,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大功臣。若無他,他如今做不到這位置上。可功勞太高,又叫他如何睡得安穩。
“魏公近來身體可好?”他狀若關懷,又命宮人看座。
魏弘行禮謝恩,又道:“宮中禦醫醫術精湛,臣之陳傷今歲雨季時纾解許多。”當初他被召至京中便是以修養身體為由,帝王多疑,他自亦是心知肚明。
宮人奉茶入殿,周元祐指着茶盞熱切道:“這是今年臨安送上來的新茶,魏公嘗一嘗,合不合口味。”
魏弘吃一口說:“臣在軍中多年偏愛濃茶,這茶有些清淡,給臣喝有些牛嚼牡丹了。不過臣鬥膽問陛下讨上一些,家中宴客以此招待,面上有光。”
周元祐聽了大笑,他心中佩服魏弘情智,絕非尋常武夫,是知道如何取悅他,又不至讓他覺得虛僞。若他二人不是君臣,他定更歡喜他如此八面玲珑。
一時君臣相宜,周元祐終于問道:“魏公今日進宮求見所為何事?”
魏弘這才拜倒在地,高聲道:“臣今日是來請罪的。臣之二弟押送叛将耶律璟入京,可途中因耽于美色,被叛将姬妾所惑,緻使叛将潛逃,鑄成大錯。”
周元祐眉梢輕挑,聲音平直不見怒氣,“竟有此事?朕派薛泮前去,他尚未有奏報,魏公消息倒是靈通。”
“不敢欺瞞陛下,二弟東窗事發便來信讓臣替他求情。叛将已由義叔追回,然此事本可避免,他失職在先,臣不敢包庇,特來向陛下請罪。”
他伏下身去
殿中安靜,宮人們也屏息而立,周元祐看着手邊薛泮遞上來的折子,擱在龍首上的手撥動着指頭上的戒指。
“依大梁律法,此事該當何罪?”
魏弘道:“當斬。”
宋墨暗暗驚心觑向他,周元祐卻倏地一笑,起身一撣袖快步下了階梯将他扶起。
“魏公舍得,朕卻不忍如此行事。朕還要将青雀嫁給你家六郎,你我将成姻親,怎好在這檔口行這砍殺之事。再說律法之外亦有人情,他多年戍邊有功,若因這一件事就殺了他,外人恐怕要覺得朕太過無情。不過死罪可免,但終要服衆。朕想着便褫奪爵位,貶為庶人,以示懲戒。魏公覺得如何?”
魏弘跪下道:“陛下寬仁,臣替二弟叩謝陛下隆恩。”
這一遭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卻是連番變化,兩人如今又帶上笑顔,将算計盡數掩在心中。
周元祐道:“若依魏公所言,衛翕此次又立大功。”
“不過亡羊補牢,陛下不責怪已是寬仁。”
“你這義子是大才...”他贊了一句,像是有些感歎,突然畫風一轉問道:“他拒婚一事你可知曉?”
魏弘搖頭,驚道:“陛下是指甯安郡主?”
“正是。”周元祐斜倚在龍首上,一隻手随意撥着禦案上的奏折,口中道:“他上書拒婚,說不敢應下這樁婚事。他口中自是稱自己配不上甯安,不過朕看他恐怕另有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