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後。

一個小女孩用手扒着河岸垂下的草葉，慢慢地挪上了岸。她渾身皮膚透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四肢冷得發硬。

剛才蕭玖用美欲卡把自己變成了一個石頭，從男人手裡脫身，順着河水飄了下來。他不知道那個炸彈能不能把男人炸死，從男人先前的話判斷，他口中的罪神應該有辦法救他。

但現在比那更重要的，是段夏身上的毒素。

百目蠃魚的毒要用黃貝蟲解，黃貝蟲很小，隻出沒在部分水底的淤泥中。蕭玖剛才看過河底，沒有發現黃貝蟲的痕迹。

毒素發作很快，他現在又行動困難，相當于無解。

但是很奇怪，蕭玖沒有感覺到一點毒發的痛苦，他唯一能感覺到的隻是他很難繼續控制段夏的身體。

他看着河面，那張面具在這時又在段夏的臉上出現了。蕭玖沒有控制她，段夏自己擡起了手，将面具摘下。

蕭玖感覺自己所在的位置跟随着面具在移動，他的視線裡出現了段夏發紫的臉，她略有些渙散的眼睛盯着他，或者說盯着面具，那雙眼眸看上去好像海水打過的棕榈樹的枝幹。

她松開緊緊握着的右手，裡面有一張糖紙，是炸彈炸開後留下的碎片。

“我好冷……”

她的雙唇翕動，小聲地吐出來一段話，輕得仿佛是一個睡着的孩童發出的喃喃呓語。

“我今天……碰到了一個有點奇怪的英雄哥哥……英雄哥哥好像不喜歡笑……不過他講的小花小魚啊都很有意思……我很喜歡聽……英雄哥哥沒有家……他答應了過得好了會來找我……夏夏要等到那一天……因為他吃了糖……隻要吃了糖果……一切都會變好的……“

“我好難受啊，好困，好想回家……”

“夏夏今天也吃了很多糖……”

“我現在睡一覺，醒過來的時候會變好嗎……”

“我想爸爸了……”

蕭玖在面具裡，沉默地聽着。

他好像隐約能回憶起來六年前段夏捧着一顆粉色的糖果，期待地遞給她的樣子，也能想起來那顆草莓味的糖果是怎麼在口中化成一股甜甜的細流。他向來讨厭所有帶有甜味的東西，尤其不喜歡糖果。

那一天，他或許真的被段夏的話觸動了，才吃下了那顆糖。

但事實證明，糖從七世紀阿拉伯人将其傳進歐洲的那一刻起，就是作為謊言、罪惡、暴力而存在的，而不是什麼美好童話的代名詞。

蕭玖看着段夏的眼睛一點一點合上，她頭上的兩個發苞埋沒在盛夏瘋長的草葉之間，像是繡球花跌進泥土中那般悄無聲息。他忽然想到當年在他走之後，段夏是否也是像此刻一樣，安靜地沉沒在河水裡，等待着某一天被人發現。

他和段夏都回不了家了。

沒有什麼會變好。

“滴滴滴——滴滴滴——”

炸彈的聲音。

蕭玖還沒做出反應，他的視線就被爆炸後的火光充滿，卻沒有任何的痛感。等爆炸褪去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回到了一片漆黑中，面對着一面鏡牆。

他從鏡子裡出來了？

如果剛才那個是炸彈的話，那麼他這一趟進去已經遇到了三個炸彈，算上風燈裡的就是四個。一共有十個炸彈，也就是說還剩下六個。

很快蕭玖意識到一個問題。

風燈，現在并不在他手中。

這說明，他依然沒有回到第九層。

這個時候，他的手自己擡了起來，在胸前畫了個十字。

“罪神護佑。”

他的嘴裡默念出這樣幾個字，接着他擡頭看向鏡子，裡面出現了一個人的背影。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隻能看見那人紅色的長發傾瀉下來，一直拖到地面。

但蕭玖看見的卻不止如此。

那個人的身上，萦繞着他所見過最為濃烈的罪。蕭玖曾在蝕之塔裡見過的數以萬計的怪物，把它們的罪惡加起來，還不如眼前這一人身上要來的多。那樣強的罪惡幾乎把他右眼所見的視野全部占滿，令蕭玖無法在這樣缭繞的罪惡雲霧裡看見他人。

“你找到他了。”

罪神說話的聲音低沉到了喑啞的地步。

蕭玖知道，他現在附身在了另一個人身上。罪神正在和被他附身的人說話。

蕭玖附身的人聲音忽然有些顫抖，他咽了兩下口水才回答道：“找到了，但是我沒抓住他，讓他跑掉了。”

罪神“嗯”了一聲，聽不出來有什麼感情。

“這次又讓您救我，是我辦事不力，應當受罰。”他說道，“實在是那個女孩太陰損了。”

罪神沒說什麼，隻是招了招手，讓他過來。

他走近之後，鏡中的罪神轉過了身。蕭玖這時看清那是一個膚色極為蒼白的男人，臉上用一條白布蒙着眼睛。然而隻看他的下半張臉，也能感覺到那是一張完美到讓天神都會嫉妒的面容，線條鋒利冷銳，陰冷但絕不陰柔。

罪神準确地看向他的眼睛，就好像那條白布并不存在一般。

罪神問道：“你叫什麼？”

被附身者努力保持鎮定，回答道：“我叫沈佑，是您選中的神使。”

沈佑，言靈者。

蕭玖在心中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原來段夏的死就是他造成的。

緊接着他聽見罪神的語氣一沉：“……神使？我什麼時候說過你是我的神使？”

沈佑隻覺得脊背發涼：“沒有，我說錯了。我隻是您的信徒。”

罪神抿了下唇，蕭玖忽然覺得對方看的并非沈佑，而是直接在面具裡看見了他。

“第十層。”

罪神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