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五沒有晚自習。
衛喜回到家時,外頭的天色還是蒙蒙亮的。
她放下鑰匙,餘光瞥見苗玉手中拿着幾張百元紙鈔,直愣愣地看着前方虛空位置,神色幾分踟蹰。
“媽?怎麼了嗎?”
苗玉愣了一下,像是才回過神來,溫柔地笑了笑,開口:“小喜回來了。”
衛喜:“怎麼突然拿錢出來了?”
如今,手機支付發展迅速,家中基本用不上現金,苗玉捏着錢這個舉動,也是反常到不能更反常。
苗玉“嗯”了一聲,遲疑地開口說:“我是在想,要不要去給樓上送個白包。”
衛喜微微一頓,“白包?”
苗玉颔首,“是啊。他家老太太明天就要大殓了。鄰裡鄰外的,我們是不是還是表示一下比較好?不然會不會顯得太冷漠了?”
說完,她看向衛喜。
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
衛喜垂下眼簾,避開苗玉灼灼的目光,啞着嗓子開口:“……樓下徐阿姨他們都送了嗎?”
“他們幾家好像都送花圈了。我看樓上花圈都放不下了,還是送錢比較好吧。”
“那我們也送吧。”
得到女兒的肯定後,苗玉不經意間松了口氣。
她快步去房間裡找了個白色信封,數出三百塊,将錢包了包,揣進口袋。
走到玄關處,苗玉又想到什麼,對着站在客廳出神的衛喜說:“小喜,你也一起去吧。人家老太太對我們還是蠻客氣的,之前不是送了好幾次水果給你嗎?上去一起上個香,最後送人一程吧。”
“……行。”
懷着忐忑而微妙的心情,衛喜惴惴不安地跟着苗玉上了樓。
許是因為地處頂樓,再加上一整層兩戶都是一家,不會影響旁人,上面整個樓道、加上半層樓梯拐角處,全都放滿了白色黃色的花圈。
紀嶼家房門沒有關緊。
除了佛經聲,還有燈光一起隐隐約約從門縫裡透出來。
苗玉站到門口,擡起手,打算敲門。
不知為何,動作卻停了下來,咬了咬唇,十分猶豫不決的樣子。
衛喜不解:“媽?怎麼了?”
苗玉搖搖頭,勉強沖她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曲指叩門。
很快,裡頭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門沒關,請進來吧。”
衛喜再次察覺到苗玉的緊張。
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說,都該是她更緊張才對。
畢竟,暫時還不能确定,紀嶼是不是就在屋裡。
如果他在的話,他會是什麼表情、會是什麼姿勢?又會和她說些什麼呢?
是無關痛癢的客套感謝,還是兀自緘默不語呢?
她心裡的小島,是不是正在經曆人生裡驚濤拍岸的暴風雨?
一切都是無法揣摩的未知,叫人忐忑,也叫人心悸。
進而生出無措又慌亂的念頭。
那麼,苗玉又在緊張什麼呢?
隻是來給鄰居阿婆送帛金而已。
這麼想着,衛喜便忍不住側目,用餘光悄悄打量着苗玉。
但苗玉的怔愣實在不算長,隻是一晃眼的功夫,已經整理好表情,恢複往日溫柔平和的模樣,推門而入。
“紀嶼爸爸?我們是樓下的,上來上個香,送送阿婆……”
苗玉的語氣柔軟又鎮靜。
衛喜也克制地沒有四下打量,将目光悉數放在起身迎上來的男人身上。
男人是紀嶼的爸爸。
之前上下樓的時候見過幾次。
不知道是不是遺傳基因的威力強大,紀嶼在容貌上的優點幾乎全部遺傳自他媽媽,但身形卻與紀爸爸一樣,修長清瘦,有種青竹似的端正俊朗。
紀爸爸是小區裡各路阿婆阿姨口中的名人,孝順父母,又對老婆兒子特别好。
早些年做生意做出了些名堂,有提過要帶着全家一起搬家,似乎還去中介那裡給這套老屋挂過牌。但老母親不願意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還考慮到這裡距離三中這樣的重點中學近,幹脆将自家隔壁也買下來,和家人一起繼續蝸居在老房子裡。
平日裡,他是一點老闆的架子都沒有,下班早就去菜場買菜,給老婆孩子做飯。周末時不時就給老婆買點禮物,拎着大包小包回家。
如此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堪稱婆婆媽媽眼中的當代好男人典範。
現下,紀爸爸沒了往常的精明幹練,喪母之痛使得他高大的身軀有些微微佝偻,眼睛下面一大片青黑,整個人看起來十分失落疲憊。
見到來人,他勉強動了動臉頰肌肉,扯出一個和藹表情:“你們來了。謝謝你們惦記着老太太。”
說完,紀爸爸頓了一下,又扭過頭,朝着房間裡喊了句:“紀嶼,樓下的小喜來了,出來打個招呼。”
“……”
衛喜心髒不受控地重重一顫。
話音剛落,緊接着,便有腳步聲從内室裡傳來。
隻這點不算強的動靜,像是穿透了肅穆的佛經念唱聲,一下一下,不合時宜地響在胸口,引起大腦皮層神經反射般的戰栗。
衛喜用力握緊了拳。
再擡起頭時,紀嶼的身影已經默默出現,站在他父親斜後方。
明顯是一個待客的姿勢。
氣氛靜默須臾,苗玉率先開口:“紀嶼,節哀。”
紀嶼沒有了素來常挂在臉上的笑意,自然看起來比平時冷漠疏離了一些,“謝謝阿姨。”
紀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媽媽送客人去酒店了,家裡也沒什麼招待的。紀嶼,去給苗阿姨和小喜拿幾支香,再給他們端點零食出來。”
苗玉連忙擺手,“不用客氣了。我們上支香就走,不給你們添麻煩。”
“沒什麼麻煩的,鄰居一場,你們想着老太太,她在天上肯定也會高興……”
“……”
紀嶼沒有參與進這場無意義的寒暄,轉過身,去客廳擺着的靈堂旁給他們拿線香。
衛喜擡了擡眼,穿過苗玉和紀爸爸的阻隔,悄悄打量他的背影。
最遠處,老太太的黑白遺像直直地擺在靈台上。
她的表情如同在世時一樣慈祥。
漆黑眼神卻仿佛能洞察此間一切不為人知的秘密。
衛喜不敢同那遺像對視,立馬垂下頭,安安靜靜等待着紀嶼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