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黛給她發來拉普蘭德雪景的上午,舒意順手關掉金黃色的吐司機。
天地一片蒼白,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樹木精神抖擻遺世獨立,看起來很難支撐徹夜冷雪的重量,可每一根枝桠沒有彎曲。
康黛身後是一個嵌牆的火爐,趙煦陽半蹲着身,慢慢地添着木柴。
他們隔着屏幕打了聲招呼,康黛擦了擦窗玻璃蜿蜒滑落的雪痕,臉上浮着笑容:“拉普蘭德真冷,但是可以看見極光。這裡的馴鹿非常高,寶貝的小名兒我已經想好了,就叫Twinkle。”
幾句話說得跳躍無比,舒意看着巴掌大屏幕裡的雪景,那樣厚重的、很有分量的凜冽冷白,反射着刺目雪光。
舒意剛把lucky從寵物店接回來。
好消息,小貓很健康,帶回來時的營養不良和脫水已經痊愈,洗過澡後更像一朵蓬松自在的蒲公英,沒多長時間就和money玩作一團。
壞消息,所有經由管家發出去的消息全部石沉大海。沒有主人找上門,也沒有好心人有意領養。
舒意用了些辦法,調取了那幾天的監控。
最後發現lucky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穿越無數車燈跋涉而來。
她想,緣分。
這是她和周津澈的緣分,也是他們和lucky的緣分。
蔚舒意的名字隻關聯了money的信息,lucky錄到了周津澈名下。
她看着周津澈一口氣往裡面沖了一萬元的金額,支着胳膊慵懶地笑:“挺好,以後要是能有兩個孩子,一個随我姓,一個随你姓。嗯,周是大姓,好取名,也容易取得好聽。津澈就特别好聽。”
周津澈聽見她漫不經心略帶笑音的調侃,長指一動,輸錯了密碼的最後一位數。
年輕醫生終于沒有再穿他的風格統一的白襯衫,因為出門前的ootd由舒意親自搭配,淺米色的羊毛衫,搭一條鉛灰色的長褲,駝色的高幫徒步鞋。
高挺鼻梁端正架着黑框眼鏡,聽她無心地說完,低頭,清瘦指節推了下,搭着鏡框的耳骨通紅。
他像個幹淨清爽的男大學生,其實再過兩年要奔三十。
這個年齡段,談論婚姻,談論子女,談論即将到來或者永遠不會到來的人生新篇章。
舒意在康黛面前發起呆。
有時差,甯城剛入夜的光景,天地間一場來勢洶洶的偶陣雨,溫度驟降到發出紅色警報。
但她穿得很少,細吊帶,素面朝天的小臉安靜地浸在燈影裡,半身松弛地靠在棗紅色的懶人沙發,腿上卧着一團小貓。
舒意有太好的出身,又有充足富盈的愛。
她的父母教會了她怎麼愛一個人,怎麼善待一段感情。
但沒有教會她,喜歡一個人,喜歡到沒什麼辦法的時候,應該做些什麼。
抱着靠枕的胸口擠壓得溫熱,纖淨雪白的長頸,不知何時系了一條色澤古樸的紅繩,寓意吉祥平安的雙股結,中間綴着那枚火彩明亮的水晶鑰匙。
舒意不自覺地握住,掌心逐漸收緊。
她怔怔地問:“康黛,你們是因為孩子,才決定結婚的嗎?”
康黛笑她:“當然不是。你聽過一種說法嗎?講的是一對男女,如果談到七八年了還沒有結束,以後可能很難成了。”
舒意埋着小巧白皙的下巴,天真地問:“為什麼?”
“很難解釋。”康黛偏頭看了眼身後忙着的趙博士,淡淡地笑了聲:“感情是會變的。你得在最高點時冷卻凝固,不然以後再怎麼走,隻會是下坡路。”
“那結婚呢?”她不依不饒。
康黛換了個房間接電話,壁爐燒着的“哔啵”聲在雪景裡愈發空曠。
“結婚的話,就是新的一段旅程了。”康黛慢慢同她講:“生兒育女,不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情。生活裡的一切都發生了不可逆的變化,因為孩子沒辦法退貨。”
她玩笑地挑眉:“但是你也會找到不一樣的樂趣,怎麼給你形容呢,舒意,就像你玩一款單機遊戲,忽然進入了彩蛋結局。這裡的一切都是新鮮的,從沒經曆過的,雖然偶爾會有挫敗,會感到沮喪和迷茫,但婚姻是這個社會的最小單位,是我和你,是我們,組成的一個家庭。”
舒意聽着,安靜地笑起來:“你說話和周醫生好像。”
康黛點頭:“英雄所見略同。倒是你,怎麼忽然提起這個?”
舒意分神揉着lucky的圓腦殼,偏頭看了眼座鐘。
自那晚過後,周津澈對她的随時報備幾乎精确到每個小時,以及為了避免充電線沒有插緊的問題,他重新買了手機,可以直接使用背闆充電。
他的愛總在很多細節裡。
輕盈地、自由地将她包圍。
舒意彎起眼尾,聲線浮着喜悅和輕快:“我打算和周醫生求婚。”
康黛忽然收住所有笑意,面無表情地把手機拿遠了些,隔幾秒又挪回來。
她簡直以為自己幻聽了:“你說什麼?”
“求婚啊。”她說:“周醫生那樣的性格,被我求婚,一定會感動到哭出來吧。”
康黛沒有和她取樂的心思,她擰着眉,怫然不悅:“你們才認識多久?談婚論嫁,到這個時候了嗎?”
舒意歪着頭,非常乖巧的姿态:“和時間沒關系。就像你說的,決定結婚,就是感覺到熔點了。我想換一種方式愛他。”
“輕率。”康黛對周津澈本人沒意見,但對她突如其來的決策很有意見:“他的家世怎麼樣,父母怎麼樣,你要花時間考察。”
舒意看着康黛,她之前很瘦,下颌線清晰。
如今在趙煦陽一日三餐的照顧下,養回了一些豐腴。蘋果肌豐盈飽滿,笑容也不一樣了。
從前更自信,更大方。
如今更溫和,更體貼。
她們都年輕,歲月不舍得讓她們的眼尾增添一道細紋。
可也是太年輕了,知道人生還有足夠揮霍浪費的試錯成本。
哪怕路走岔了也沒關系,總有時間慢慢更變和修正。
舒意卻搖頭,制止她的苦口婆心:“當年你和趙煦陽認識的時候,我們年紀小。不講前程不講名利,喜歡就是喜歡,愛就是愛,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繞。現在也是。”
她輕着聲音:“康黛,我不想試了。我确定就是他。”
康黛沉默片刻,最終無奈地歎了聲:“好吧,如果你堅持。你當然可以向周醫生求婚。”
“嗯。”她應聲:“如果是好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康黛忍不住笑:“很難不是好消息吧!我敢保證,他的人生裡,絕對沒有拒絕你蔚舒意這句話。”
電話挂斷,周津澈剛好到家。
門鈴響起來的第一聲,她輕輕将lucky撥開,赤腳跳下地。
她和身上的盈軟香風一并擁住他,周津澈右手拎着的東西掉到地上,慌亂地抱住她。
攬着她細腰的手背繃起薄薄的青色筋脈,他呼吸一窒,幾分無措地問:“寶貝怎麼了?”
舒意搖頭,踩在他沒有來得及換下的皮鞋,眼底明燦:“沒什麼。歡迎回家,周醫生。”
他沒有露出笑容,背手摸了摸她的臉,盯着她這一身仿佛在過熱帶夏季的吊帶裙,沒說什麼,單臂托着她,另隻手撿起之前掉在地闆上的購物袋,背身頂着門頁合上。
抱着她到沙發坐下,自然而然地在她面前單膝半跪,修長好看的手指握住她瑩白伶仃的腳踝,套上拖鞋。
“在家也要穿鞋。”他擡起眼,煙灰色襯衣束着的喉結輕微滑動,悶出一聲沙啞笑意:“最近氣溫降得厲害,你不要感冒。”
他的聲音很不對勁,舒意雙手捧住他的臉,蹙眉:“你還說好,你是不是生病了?”
手心探上去,周津澈下意識側頭。
她另隻手按住他頸邊,掌根貼抵的肌膚很冷。她不讓他動,前傾着身,柔潤額角貼了貼他。
真有些發熱。
舒意當機立斷,牽着他起身,反手将一米九的大高個動彈不得地壓在沙發上。
象牙白的明淨壁燈緩緩淌過,他眼底攏着半是無奈半是笑的疑惑。
外套還披着,袖口和衣角染了濕重雨霧,暗色花紋洇得愈發分明。
舒意記得醫藥箱放在哪裡。
周津澈正式搬進來的那一天,将所有已經過期或是即将過期的藥品歸攏在一處,然後用自己的職工醫保刷了一整盒家庭必備藥品回來。
找到體溫槍,她重新走回來,身側沙發微微凹陷,她坐着邊沿,一隻手端起他的臉,觸感冰涼的體溫槍毫不猶豫地貼上來。
周津澈任由她動作,原本還有一兩句解釋的話,可看見她因為擔憂而撫不平的眉心,唇角哪裡還能勾起不正經的輕佻笑意,隻是用力地握緊了她的手。
“年底太忙了……”
開不完的大小會議,見縫插針的考核考試,還有各科室輪轉的值班。
下午又是漫長幾小時的手術,加班是家常便飯,原本想回家給她炖湯的美好願景無奈落空。
因為生病,聲線比平常多了顆粒感,磁沉低啞,輕輕地貼着她的耳廓,呼吸灼熱地拂過一绺細軟碎發:“對不起,這幾天可能需要你照顧我。”
“是的。”舒意自知責任重大,眉眼凝着嚴肅:“你要聽話,現在我才是你的醫生。”
他緩了緩呼吸,笑了聲:“我都聽你的,小蔚醫生。接下來要做什麼?”
周津澈病了,肯定不能讓他做飯。
但她的廚藝說一般都算擡舉,如果是冷凍半成品,那麼詳情簡介上是什麼味道,端出來的成品就是什麼味道。
萬一是各種新鮮肉菜,基本隻有“能吃”和“吃不死”兩種結局。
舒意關上冰箱,千回百轉地歎了口氣。
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不是巧婦,有米也難為。
為了避免周津澈的病情在一頓飯之後忽然加重,舒意決定點外賣。
加了跑腿費,禦品齋的送達時間改為半小時之内。
周津澈把她從地毯上拉起來,她沒什麼重量,骨架小且輕,臂彎半包圍地攬着她的腰,一同翻她手上的體溫槍。
38.5。
“還好。”周津澈看了眼便收回視線,“隻是低燒。吃了藥,明天就能好。”
舒意抿着唇,眼神攜着警告意味。
示意他禍從口出,最好别再亂七八糟說什麼話,擡手揉了下他燒得通紅的耳朵。
他悶悶地笑,耳骨到脖頸鎖骨繃起一道清瘦筋線,棱角分明的喉結幹癢沙啞,忍不住低過頭,烏黑柔軟的額發蹭過舒意曲線玲珑的前胸,他的兩聲低咳,着意避開她的耳鼻位置,身體之間也留有足夠間隙。
“不算低燒了。”舒意修正他的不嚴謹:“你,現在脫衣服,換睡衣,上床躺着。等外賣來了我再喊你。”
周津澈失笑,聽她的話,乖乖地回到房間。
感冒發燒适合吃什麼水果……?
剛好冰箱裡還有一籃秋月梨,她拿兩個洗淨,切成小塊,端到房間裡。
周津澈靠着床頭,膝上搭着筆記本,見她過來,一指輕輕地推了下眼鏡。
“先吃點水果?”她苦思:“等等,吃藥前是可以吃水果的吧?還是要等飯後吃?”
周津澈抓住她手腕,沒使勁兒地将她拉到床上。
舒意屈膝壓着他大腿,手心慌亂地作為支點,抵在他側腰位置墊着的軟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