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七沒有回答，徑直跳到了一條小木舟上，船身搖晃濺起的水珠沾濕他衣擺，“快走吧，趁着下雨前，還能進洞。”

朱焰擡腳時船身猛地一沉，小七忙抓住他的手，待船身平穩後，才又慌忙松開。

他本來想接過兩隻船槳，雙槳已經在小七手中搖動，如水邊展翼的鶴，水線在船下劃出半圓的弧，這動作......倒是很像那日冥河落水時。

“你會劃船？”朱焰以為，他隻是個文弱的舞伎，沒想到木舟在他的劃動下，已經漸漸離開了岸邊，朝着不遠處的山洞行去。

“是啊，以前為了逃跑學的。醉春苑後門，有一條小溪，我曾經幾次趁着雨夜漲水，想從後門劃船溜走。結果每次走到一半，就被秦娘子發現，抓回去一頓毒打，還要被關在小黑屋裡調教數日，不分晝夜，筋疲力竭。

開始我隻認為是我自己劃的不夠快，若是能再快一些，等入了江，去了江對岸，他們就抓不到我了。所以那時候每日我都偷偷練習臂力，放一支蠟燭在身下，半個時辰不能塌。”

小七說着說着，自己輕笑幾聲，聽得朱焰心中酸澀，“這還隻是一種，以前我為了逃跑，可試過不少方法，後來才知道，即便是我跑了，賣身契還在秦娘子手上，她隻要一報官，天南海北都能把我抓回來。”

小七平淡地說着這些過往，仿佛與自己無關，“後來呢，我就不傻傻往門外沖了，開始求恩客給我贖身，帶我離開。可是沒有一個人願意，甚至還會嘲笑我，然後告訴秦娘子，逃不了又是一頓打。花樓裡懲罰人的法子，我幾乎都試過，漸漸也就知道怕了，再也不敢妄想離開。

但，總得有條出路啊！

妓子吃的是青春飯，男妓更是沒幾年花期，不能就這樣成天被人騎在身下，到色衰的一日，又被用草席一包，就扔了出去，總得想辦法出人頭地。”

“至少現在，你已經做到了。”朱焰指尖無意識摩挲船舷，眼底滿是凄涼：“不過，你在禦前獻上的祝舞，是古楚人祈福的舞蹈，已經失傳幾百年了，你如何會跳？”

“我如果說，是我夢到過，你可信？”胡小七媚眼如絲，分不清真話還是假話，“我一個人睡的時候，常常會夢魇，夢中似有盛大的聚會，人們圍着篝火歡唱，天上是鳳凰神鳥，地上跑着麒麟神獸，人們聚在一起，就會跳這樣的舞蹈。夢的多了，自然也就會了。”

朱焰聽他說那場景，确實是千年前，次焰山腳下，那些山民悅神的場景。小七熱衷于這種悅神舞，總是會趴在山門前，遠遠望着凡人那盛大的舞會，看來這場景，竟然已經深深刻進了靈魂裡。

胡小七回頭，調整了一下船行進的方向，槳柄叩在船闆發出悶響：“後來我又托玄影衛的人，找到過一些古籍，跟着上面的描述和圖畫，練了四五年，才有了禦前那一舞。”

“玄影衛？”

胡小七貼心地解釋道：“哦，玄影衛是一個民間組織，收錢辦事，既能買消息，也能買兇殺人。”

“聽起來倒像是個殺手組織。”

“也沒錯。”小七點了點頭，沾着船槳上的水痕，在船壁畫了幾個符号，“玄影衛分成三部，玄門培養殺手，影司負責打探消息，衛坊裡都是玄門升上來的高手，專門做有錢人家的暗衛生意。”

“你怎麼知道的這麼詳細？”

“我跟影部的人睡過，從下到上都睡過。”

朱焰本是随口一問，聽他說得輕巧，剛飲下的一口冰水，現下如鲠在喉，無法咽下。

“那頂上的是個老頭子，在這一片地位不低，見了我就要認我當幹兒子，然後認到床上了。”胡小七光顧着劃船，沒顧上朱焰臉色不好，都是些習以為常的事情，相反有些恩客倒是更願意聽他說其他人的事，還會在床上與他人相比，讓小七細細道來。

“那老頭摳得很，從來不過夜，不多出一分錢。不過倒是有一點好處，就是我要的那些消息，可以不再花錢了。找他們打聽點事情，可是也不便宜，當時我一個月接客才能攢下一兩銀子，要不是他跟我說了不少客人的消息，幫我投其所好，我也沒辦法這麼快就入主十三層。”

朱焰哭笑不得：“人家用來買兇殺人，你就用來打聽床上的喜好？可真是殺雞用牛刀了。”

“你們高門大戶，殺人有殺人刀，切菜有切菜刀，連水果、魚肉、牛肉都有專門的刀；我難得有一把刀，自然是從砍頭到切菜，物盡其用。”胡小七揉了揉手腕，苦笑道。

天空中淅淅瀝瀝開始掉下豆大的雨滴，胡小七剛準備轉過身去看看還有多遠，突然被朱焰攥住手腕，扯入懷中。兩人倒在船艙的刹那，洞頂鐘乳石擦着朱焰的發梢掠過。

“别動，小心頭。”

小七後頸硌着硬木，鼻尖碰到他的下颌。暗流推着船身輕晃，水波聲在岩壁撞出回響。

陽光被洞口吞噬，隻留下微弱的光線從洞頂的縫隙中頑強地滲透下來，然而很快，木舟還是陷入了一片漆黑的陰影中。

胡小七感覺自己的身體随着小船的輕微搖曳而随之擺動，如同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偶爾有滴水聲響起，在這靜谧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濕氣和草木的清香，偶爾還能嗅到一絲從深處飄來的花香。

溫熱吐息離開耳際，胡小七這才支起了身子，環顧四周，彩色的花燈，将原本陰暗潮濕的洞窟，照得有些詭異的美感，甚至如引魂燈一般，将自己引入夢中的冥河之路。

在夢裡，他也是這樣，自己劃着小船，河兩岸是殷紅的、散發着幽光的彼岸花，頭頂也是這些潔白如玉的石筍、晶瑩剔透的石花，仿佛都是森森白骨堆積；洞頂的水流傾瀉而下，形成一道水簾，在夢中那是腥臭的血雨。

隻是，多年來，夢中的船上，也總有一個身影，今日終于與眼前人重合在一起，竟仿佛是前世就已經相識。

“這鎮子還專門給這些石頭取了名字？”朱焰定睛一看，各式奇形怪狀的石頭前，還用木闆寫着：“獅子朝月”、“仙人指路”、“二龍戲珠”等字樣。

“那個像百鳥朝鳳圖，那個像飛天圖，那個像麒麟，那個像句芒。”

朱焰第一次來到地下溶洞中，看凡人靠想象就将一塊塊平平無奇的石頭，取上各種名字，再加上真真假及的典故，便是一處奇景，倒也覺得頗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