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恩師的光,要拜會大名鼎鼎的師祖,女孩們心頭慌張得很,先把自己打成了“遲早出醜的醜徒孫”。
于是三個人頂着黑眼圈和孫老師碰的面,一路哈欠連天,經曆層層地鐵周轉,最後坐上高鐵,孫老師終于沒忍住笑話她們:“去拜會老師,還讓我帶上了三隻‘國寶’。”
“國寶”們紛紛掩面。
滄城是座濱海的小城,以有趣的口音和市民的松弛感聞名于網絡,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又及京滄兩城不過半小時高鐵路程,交通便捷,兩地百姓來往頗為密切。
網民常戲谑稱:京城最好玩的地界是滄城,滄城最好玩的地方是京城。
網友誠不我欺。
哪怕心裡頭再焦慮,在滄城的舒适氣候裡頭,三個清澈的京城學生還是漸漸放松了下來。
一行人乘車抵達滄州大學,一下車,先見到校外環着一條小河。河水結了冰,晴朗陽光灑在冰面,交映出暖色朦胧的光。
明明是長居幾千裡之外的T省人,孫老師輕車熟路地帶着他們向校區裡頭去,彎彎繞繞,走進了樸實無華的家屬區建築群。
進入家屬區沒多會兒,便撞見一位氣質可親的中年女性向他們迎了過來——孫老師事先提過,這是這些年一直在師祖身邊照顧其生活起居的老師。
規規矩矩打過招呼,又再寒暄幾句,女老師便領着他們上了一棟小樓。
小樓和家屬區其他的樓棟并沒什麼差别,裡面的家家戶戶看着也都大同小異:似乎比其他居民區更窄小些的老舊外門,上邊各自貼着用了已近一年的舊春聯。
其中一扇平平無奇的門扉之後,就是師祖居住了幾十年的家。
門輕輕推開——
女孩們終于親眼見到了那從前隻能在新聞和書籍扉頁照片上見到的老人。
頭發花白、佝偻着背的蒼老女士,客氣地打量着她們。
她的微笑和藹,眼神卻讓人不敢怠慢,氣質裡積澱的是百年間無數颠沛與心靈力量的自洽,以及橫貫三千多年的文學史和作品們留給個人生命的華麗刻印。
淵渟嶽峙。
宋延嘉慣來很喜歡聽孫老師提及舊事。年長者的懷戀少以憂傷的形式呈現。人生的分分合合如果是命運的玩笑,那他就和命運一同玩笑。
宋延嘉總覺得,這是足夠她學一輩子的生活态度。
——但那些朝花夕拾的瞬間之所以寶貴,并不隻是因為他語調總是溫柔、語氣總是輕松幽默,值得珍惜之處,更在一切的舊事之中。
當老師和師祖對坐,談起三四十年前的T省,共同行過的舊路,宋延嘉突然有種錯覺——
她好像在時光裡,看到了理想的脈絡。
“我是工作了幾年之後再回來讀博士的,所以比其他同學多點經濟基礎,”孫老師說這話的時候含笑看向沙發上并排而坐的女孩們,“老師那時候放學要回家,我就開車送她,然後趁着回家的路,找她開小竈。”
師祖臉上帶着相似的、懷念的笑意,隻是厚重的皺紋和歲月,會将情緒遮掩得更多。
“我們談過很多教材不講的問題。比如——‘清平樂’,你們都知道,是個詞牌名。國中的老師都會教學生,最後一個字要念‘音樂’的‘樂’,不能念成‘快樂’的‘樂’。但我比較‘搗蛋’,讀博士了,也還要問博士老師為什麼。
“你們師祖不嫌我無理取鬧,反而很認真地跟我探讨,作‘快樂’用,和‘清平’放在一起,就解作‘清平之享受’。但目前可查的、最早以此為題的作品,是李白的宮怨詞,情感寂寞愁苦,題目如果是‘快樂’,意思就不相合了。
“我們一般理解成‘音樂’,是将最後的‘樂’字當作描寫詞曲體制的字眼……但查過資料之後,發現其實也缺少有力的證據,證明這點。那答案究竟是什麼?我們畢竟不是創制這個詞牌的古人,不能下定論,但這個考據的過程,就是我們自己能去拓展的、學習的路。”
原來“反常識”不一定是錯,課本上的讀音不一定是對。女孩們聽得直點頭。
孫老師所描繪的,跟在老師身後讨教的日子,俨然于眼前浮動。
而後,在某個瞬間,她們都默契地想到——
那豈不就是他們總要和師姐、師兄們争搶的,從京城T3航站樓到清仁大學的二十公裡接送機之路?
和老師相聚的時刻那樣珍貴,交流的字句、共處的時間不隻給心靈帶來呵護慰藉,其間那些不經意間的提點,更将學識、思路、哲理——這些人應當賴以生存的财富,都傳遞到學生們心中。
樁樁件件的舊事,映照着現在的他們,成就了一條關于詩教的、延續不止的長路。
前人照我,後人相繼……描摹出理想的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