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雲初一身藍衣正站在連洞門下。
正值深夜,連檐的兩隻燈籠已經熄滅,隻剩下兩旁的石柱裡閃着兩根忽明忽滅的蠟燭。
他站在那,整個人像是站在黑洞裡。
唯有肩頭落着銀白月華,隐隐看見他腰間粗糙的荷包下墜着湛藍穗子随夜風輕晃。
“更深露重,師姐怎麼出來了?”
裴雲初緩步走來,錦靴踏碎滿地竹影。他解下外袍的動作自然得仿佛方才什麼都不曾聽見,卻在要将衣裳披到蘇珂肩頭時,輕輕将人帶到身後,眼睛似狼一般盯着燕不知。
“雲初……”
燕不知的玉箫突然橫在兩人之間,涼亭中的空氣突然凝結成冰。
裴雲初扣住蘇珂肩上的力道剛一加深,蘇珂痛得弓起脊背立刻倒吸一口冷氣。
“疼!雲初!”
那聲痛呼像針尖刺破水囊,裴雲初猝然松手,對上蘇珂目光聲音頓時軟了下來,“師姐…是我不好。”
“沒事。”蘇珂蒼白了臉,習慣性地出聲安慰。
玉箫依舊橫在兩人之間,裴雲初目光落在上面,聲音帶着敵意,“前輩大半夜不睡覺跑到涼亭來做什麼?”
“你怎麼不問你師姐?”燕不知收了蕭,挂在腰間,挑眉看向蘇珂。
裴雲初,“……”
“睡不着,出來散心。”蘇珂真摯地說道。
燕不知同樣真摯地說道,“睡不着,也出來散心。”
目光落到裴雲初身上,他的臉色難看極了,忽地呵笑一聲,笑意卻不及眼底,“睡不着,出來散心。”
竹影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像是無數竊竊私語的魂靈。蘇珂擡頭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裴雲初,像是在重新認識這個人。
裴雲初盯着燕不知,像盯着一隻搶奪食物的餓狼。
燕不知的目光在兩人身上掠過,最終停留在蘇珂身上。
“我以為隻有我睡不着,沒想到我們三個都是。”燕不知自嘲地笑了笑,“蘇珂,記得我說的。”
涼亭外最後一縷竹葉的沙響好像随燕不知的離去消散在夜色裡。
蘇珂總覺得此刻比之前更安靜。
裴雲初攥緊拳頭,石柱裡的蠟燭燃燒完最後一絲燈火,本就昏暗的涼亭越發昏暗,唯獨天上的月亮散發出溫潤的光芒。
寒風吹起,裴雲初洩了口氣。
他懷疑若是自己不說話,師姐是不是不會主動開口,他俯身蹲下,溫熱的掌心裹住她冰涼的腳。
“師姐怎麼不穿鞋?傷口未愈,更深露重寒氣入體,過個幾日你又疼得厲害。”裴雲初忍住心頭的醋意,言語之間盡是關心。
“髒……”蘇珂的耳尖泛起薄紅,如觸電般瑟縮,卻被他緊緊握在手中,掌心的溫度順着腳心攀上小腿,她才發現自己腳趾冰得通紅。
“師姐?”裴雲初擡頭詢問。
她愣了愣,方才混沌的思緒哪裡能想這麼多,也是這會兒回過神才注意到這事,“忘了。”
“師姐不是特意來見燕前輩?”裴雲初目光灼灼盯着蘇珂。
蘇珂被這目光刺得閃躲,搖了搖頭說道,“不是。”
明明是真話,這會說來不知為何帶着三分慌。蘇珂深吸一口氣看着裴雲初的眼睛重新說道,“不是。”
裴雲初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鴉青的影,目光忽地柔和下來,他低下頭,小聲地“嗯”了一聲。
淚水突然砸在她腳背,蘇珂愣了下。
那滴淚燙得驚人,順着肌膚紋路蜿蜒,在月光裡凝成琥珀色的珍珠。突然,他将她的腳按在心口。
隔着薄衫,少年人的心跳震得她腳掌發麻。
“雲初……”蘇珂慌亂地抓住石欄,聲音發顫,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别的什麼,“天冷了,回去吧。”
夜半的更聲幽幽劃破寂靜,裴雲初忽然将臉埋進她膝頭,溫熱的淚水滲過裙裾。
過了一會又“嗯”一聲當作回答,别過臉乖乖聽話起身,聲音還帶着沙啞委屈,“我抱着師姐回去。”
“不用。”蘇珂抓緊袖子,說道。
“那我背着師姐。”裴雲初已經背對着蘇珂。
蘇珂猶豫之中,等回過神她已經在裴雲初背上。
裴雲初的脊背比想象中更單薄些,蘇珂能清晰地感受到蝴蝶骨硌在胸口的鈍痛。夜風卷着少年發間冷梅香,熟悉的味道總讓她想起靈鶴山兩人相伴的日子。
指節忽然揪緊他肩頭的衣料。
“師姐?”裴雲初的腳步頓了頓,月光将兩人的影子揉成團墨色投在青磚上,“師姐和燕前輩說了什麼?”
“燕前輩說……”她将臉埋進他肩窩,喉間漫着鐵鏽味,
“讓我離你遠些。”
背着她的人驟然僵住,更漏聲從遠處飄來,裴雲初的聲音輕得像要化在風裡,尾音卻帶着将斷未斷的顫。
“那師姐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