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瑱毫無防備,整個人被打飛出去,撞在了我們日常吃飯的小方桌上。
小桌霎時四分五裂。
同一時間,桌上的龍鳳雕花紅燭翻倒,銀酒壺内的瓊漿玉液灑落一地,屋内頓時一片狼藉。
“你……”
他匍匐在地,痛苦地捂着胸口,鮮血從嘴角溢出,原本清秀的五官皺成一團。
我瞥了一眼方才劈向他的雙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穿上繡鞋,走下床榻,緩步走到他身旁。
我蹲下身,直視着那雙含淚的眼眸,問:“為何要置我于死地?”
“你聽到了?”少年滿臉錯愕。
“不是的,我沒想……”他語無倫次,試圖解釋。
“這毒藥是我親手煉制,連我也無力解開。”我一字一頓,重複着剛才聽到的話。
他臉色瞬間煞白。
“一絲生機,也不願給我?”我佯裝平靜,心髒卻仿佛被人用力撕成了碎片。
“對不起……”他紅着眼眶,連連搖頭,“我隻是……隻是鬼迷了心竅,你一吃下,我便後悔了。我不要你死,我怎麼舍得讓你去死?”
舍不得讓我死,卻親手給了我一粒毒藥,一粒連大俞最厲害的“靈醫妙手”也束手無策的毒藥。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理由。”
“對不起……”
桑瑱沒有回答,隻是将臉深埋于胸前,如同一個破布娃娃般不住地道歉:“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他身上那件紅得刺眼的喜服被淚水浸濕,氤氲出大片水漬,斑斑點點,如同灑上了一顆破碎的心。
我移開目光,望向地上早已熄滅的龍鳳紅燭,再次發問:“有人逼你?”
空氣中,濃郁的酒香充斥鼻尖,四周靜得落針可聞。
“沒有。”許久之後,他緩緩開口,聲音破碎凄涼。
“是我的問題,自我們離開晚湘村後,隻要我一閉眼,阿彩、小寶、張裡正,還有死去的鐵牛與何五,便會出現在我眼前,質問我為何要回來?為什麼要害他們……”
“這一路走來,為了活命,我們不斷地殺人,殺人,殺了許許多多的人。那些殺手與江湖人,我尚且還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他們是罪有應得,我們不過是反擊罷了。可晚湘村這些村民,他們何其無辜?他們不過是些普通人,一群什麼都不懂什麼的平民百姓,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江湖紛争,也不曉得什麼是黑衣羅刹、紅衣羅刹,綠舟、藍舟。可他們卻因為我們的到來,白白誤了性命!”
“那兩日,無盡的愧疚與痛苦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不知道如何做才能解脫,或許從一開始,老天便沒打算讓我們活下去,所以才用這些人的離開警示我們:如果再繼續掙紮,隻會有更多無辜之人枉死……”他哽咽着,終是沒辦法繼續。
原來,是這個原因。
聖人起殺心,善惡一念間。原來桑瑱這個“活菩薩”,想用死亡來逃避痛苦,想讓我這個“罪魁禍首”同他一起,為晚湘村的無辜百姓贖罪陪葬。
我強撐着站穩,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沉默片刻,我問:“我們死了,那些村民便能活過來嗎?”
他聞言,身子一顫:“對不起,我知道那時想法有些偏激。可那兩日,我寝食難安,隻覺得活着都變成了一種罪孽。況且當時那種情況,我也不認為兩百名綠舟殺手與江湖人會對我們網開一面。所以我便想着,與其被人殺死,不如自行了斷……”
“隻是,未曾料到後來我們竟然成功了……”
他抱頭痛哭,淚水順着那張蒼白俊秀的面頰滑落,悉數滴落在大紅喜服上,我第一次見他哭得如此凄慘。
這兩個月以來,桑瑱一直陪在我身邊,幫着我躲避敵人追捕,配合着我殺人、毀屍滅迹。
因為我,曾經光風霁月、救死扶傷的小醫師,被迫滿手鮮血,變成了自己最讨厭的模樣。這種重壓,他難以承受,似乎……也是正常的?
這一刻,我不知道該安慰眼前悔恨交加的人,還是該心疼一直拼死掙紮、努力求生的自己。
“桑瑱。”
擦了擦滿臉淚水,我冷靜下來:“對于阿彩、小寶,還有其他死去的村民,我很抱歉,也很心痛。但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去表達歉意,你無權決定——我的生死。”
我是秦家唯一的幸存者,我的命是無數人費盡心力“偷”來的。
即使曾想過與心愛之人死同穴,也絕不是這種任人擺布的方式。
視線快速掃視屋内,喚虹劍靜靜躺在藥櫃上。
我拿起這把無論何時也不會背棄我的寶劍,以及一旁裝有蠱靈散的袋子,毅然朝門外走去。
見我要走,桑瑱滿臉驚慌,掙紮着想要站起來。
“忘月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這才注意到,他腿受了傷,鮮血正順着喜服裡面的白色褲管滲出。
方才一時氣急,下手沒有輕重,他從未習武,自然經不起我這一掌。
我站在原地,心中五味雜陳。
因為多次嘗試未能站起來,少年原本清俊的臉頰漲得通紅。
他哀求地看向我,濃密纖長的睫毛上墜着一顆顆晶瑩的淚珠,仿佛一尊精美的瓷器突兀的有了裂痕。
我緊緊握住喚虹劍,心中似有千言萬語,可最終,說出口的隻剩下一句。
“桑瑱,既已走到這一步,你我今日,便緣盡于此吧。”
即使差點被他殺死,我也無法對他反擊,更做不到痛下殺手。
桑瑱痛苦地搖頭,捂着耳朵表示不聽。我閉了閉眼,轉身朝門口走去。
“忘月!”
雙腿突然被人從後面緊緊抱住,他跪在地上,扯着我的衣角不肯松手。
許是這一動作牽動了傷口,地上立即多了兩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少年泣不成聲,卑微懇求:“你不在的這三日,我想通了很多。當時那種情形,我應當同你溝通的對不對?可那時你身受重傷,昏迷不醒,我心亂如麻,不敢打擾,更怕影響你的心緒……”
“忘月,我真的知道錯了。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隻要你願意原諒,我做什麼都可以……求求你……”
喜服裙角被他緊緊攥住,皺成一團。
這般鮮豔欲滴的紅,紅到我以為今日可以交付幸福,卻不曾想,差點交出性命。
“桑瑱,這要如何原諒?”
我可以心甘情願地為愛人赴死,但這背叛,卻比死更令人難以接受。
桑瑱整個人貼在我小腿上,渾身顫抖:“忘記它,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我諷刺一笑,笑他天真,亦笑自己可悲:“你真情實感地想過要我死,我又如何能忘?”
他聞言,如夢初醒,終于停止了哭泣。
半晌,他問:“你為何會沒事?難道那是夢?我并未給你那粒假死藥?”
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他臉上竟露出了歡喜的神色:“對,一定是夢。我怎麼可能要害忘月,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少年垂眸,自言自語:“不可能的,我不可能這樣對忘月……”
這一聲聲“忘月”,在此時此刻,不知為何竟感覺格外刺耳。
黑衣羅刹已死,秦忘月這個身份理所當然便消失了。
本以為可以作回“月婵兒”陪心上人度過餘生,如今又是空歡喜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