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桑瑱依舊沒有上山采藥,直到晌午,隔壁才傳來窸窣聲響。
女子揉着太陽穴開了門。
桑瑱笑着上前,三言兩語中,得知她全然不記得昨晚之事,便提議道:“家中米面不多了,明日我們一同下山采買一些回來吧。”
“好。”
見對方答應了,他暗自松了口氣。采買糧食是假,出去散心才是真。
晚湘村雖不及揚城、俞都繁華,但到底比這深山老林熱鬧些。姑娘家都喜歡逛街買東西,換個環境或許能讓她心情好點。
兩人慢悠悠下了山,剛到村口,桑瑱便察覺到了異樣。
廣場上,一排排染病的屍體橫陳,空氣中有股腥甜的屍臭味。
身為醫者,他自是準備留下的,但她卻沒有必要涉險。
“你答應要幫我解錯花愁。所以你在哪,我就必須在哪,否則沒了武功,我和死沒什麼區别。”
少女态度堅決,語氣帶着幾分咄咄逼人。
對上那雙含着水光的桃花眼,桑瑱心中暗歎:口是心非。
她清楚要如何說,才能讓自己妥協;而他亦明白,她隻是想留下來幫忙。
在她看向那些屍體,眼中流露不忍時,他便已知曉了她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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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裡正帶他們去了村廟,裡面擠滿了病人,衆人臉上滿是絕望與痛苦。
他行醫多年,這種情況雖沒少遇到,但還是不忍多看,閉上了眼。
等睜眼時,忽然瞥見身旁人眼角滑過一滴清淚。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待轉頭去看時,對方似是感受到了他的視線,慌忙轉身。
桑瑱還是看清了她眼角未幹的淚痕。
她哭了?
為這些佛像前得不到救治的村民而哭嗎?
他不是沒有見過她哭,可似乎每次都與她父母有關,而且不是在昏迷,便是在醉酒時。
他以為,她清醒時永遠都不會哭。
畢竟,當時受了那麼重的傷,都不曾哼一聲,而如今,卻為了一群素不相識的百姓落淚。
他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已經從那些隻言片語中的過往中,窺見了她千瘡百孔的過去。
她明明從黑暗中走來,洞悉人性,見過醜惡,可又總是無法抗拒内心本能。
這亂世中,最彌足珍貴的是什麼?
他認為是善良與悲憫。
這兩樣,她都有,可她偏偏是一個殺手。
一面是溫暖助人的本性,一面是壓抑痛苦的現實,難怪她總是讓他覺得矛盾。
難怪她強大卻又脆弱,冰冷卻溫柔,難怪她喜歡口是心非,難怪她說的與做的,總是很不同……
所有的不解,在此刻都豁然明了。
桑瑱愣愣站在原地,望着那道瘦削的黑衣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三日後,晚湘村的疫症終于得到了控制,她卻意外地倒下了。
桑瑱這才發現——小姑娘體内有苗疆血蠶蠱。
蠱蟲蘇醒,釋放大量蠱毒,女子原本白皙的肌膚逐漸變成了詭異的血紅色。
望着那張毫無生氣的臉,桑瑱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懼。
這般年輕的姑娘,怎麼能死?
自己那麼喜歡她,還未對她說出滿腔情意,她怎能先一步離開?
如果說,在沒來晚湘村前,他對她的身份,或許還有些許擔憂。經此一事,所有的顧慮都煙消雲散。
神醫又如何?殺手又如何?
他鐘情的是她這個人,而非外界的标簽與世俗的眼光。
哪怕她是江湖傳聞中醜陋不堪、卑鄙兇殘的“黑衣羅刹”,這份心意亦不會更改。
昏迷五日後,她終于悠悠轉醒。
劫後餘生,少女喜極而泣,第一次主動撲入他懷中。
此後,她也一改往日清冷沉默,臉上多了許多笑意。
桑瑱望着那如花笑靥,心想:這般模樣,才像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
病人陸續康複,張裡正找到他,說想以他們二人的名義舉辦一場篝火晚會。
一則是感謝他們的救命之恩,二則想借此由頭活躍一下村中的悲傷氛圍。
桑瑱答應了。
張裡正又拿出幾十兩銀錠作為酬謝,并再三堅持讓他收下。
多次拒絕無果後,桑瑱想起了那個總是喜歡穿深衣的少女。
“裡正,銀子就不收了,在下另有一事相求——前幾日路過徐裁縫店時,見他店裡挂着一件漂亮的荷葉繡花裙,聽說那是他的心頭好,隻供參觀,不能買賣。您能否動動金口,讓他将那條裙子讓出來?價錢好商量。”
張裡正允了。
篝火晚會上,他如願見到心上人穿上了漂亮的綠荷裙。
他牽着她走向廣場,發現不少男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般癡迷愛慕的模樣,讓他心中不由升起一股無名怒火。
桑瑱忽然明白了——為何幼時桑桑總是有那麼強的占有欲,為何事事都要同自己争。
原來,喜歡到不願分享,是這種感覺。
于是,他故意親昵地靠近她,做出兩情相悅的模樣,那夥人終于識趣地移開了眼。
晚會開始,他們找了一個角落席地而坐。
身旁人望向遠處喧嚣的人群,眼神明亮得如同盛了一片璀璨的星空。
“要過去同村民們打個招呼嗎?”他問。
她微笑搖頭:“不用,我不喜歡人多。”
篝火燒得哔啵作響,火舌吞吐不定,照亮了那張明豔清冷的臉龐。
桑瑱忽然發覺,她與周圍、與人群似乎總有一種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就如同他自己一樣。
原來,他們本質上,就是相同的人。
之後,衆人圍在篝火前結伴起舞,他理所當然地成了她的舞伴。
察覺到了對方的不自然,他故意使壞,湊得極近,臉幾乎要貼到她身上。
少女羞得落荒而逃。
他摸了摸自己同樣發燙的耳根,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時,一群小孩走了過來,其中一個孩子遞給他一支桂花枝。
“連醫師,這個送給您。”
桑瑱接過花枝,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個愛吃桂花糕的妹妹,曾照亮過他黯淡的童年。
而如今,又有一個口是心非的姑娘,溫暖了他的人生。
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迹遠隻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他的心上人從不濃妝豔抹,亦不像其她女子一樣溫柔解語、長袖善舞,可那又怎樣?
在他心中,她永遠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就像手中這枝桂花。
他靜坐良久,害羞的姑娘終于回來了。
他再次邀請她跳舞。
這一次,她的舞步熟練了許多,不再頻繁出錯,他也收斂了先前的逗弄之心。
鼓聲轟鳴,舞步奔放,廣場上熱鬧非凡。
兩人十指相扣,女子的聲音在耳畔輕輕響起:“連清,從前我覺得這世間人心險惡,滿目瘡痍。”
桑瑱默默傾聽,耐心等待下文。
“如今,我卻覺得陽光正好,山川草木皆美,原來還有那麼多人溫暖赤忱。”
火光搖曳,身體轉動間,風掀起了她的綠色裙擺。
“未來,我還想同你一起,為這人間再做點什麼,給它增些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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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中旬,分别的時刻終于到來。
桑瑱思考再三,決定動身前往麓城,請桑桑幫助自己解蠱。
麓城雖是瘟疫的起源地,疫情卻早已得到控制。
桑桑本可以早些離開,但郡守大人見識過“靈醫聖手”的高超醫術後,威逼利誘,再三挽留,請她為病重的父親治病。
桑桑迫于無奈,留了下來。
桑瑱與妹妹一直互通書信,自然早早便知曉了此事。
臘月中旬,兄妹二人從麓城回到了揚城。
回家後,他繼續戴上維帽,做回了那個破了相、不愛出門的桑家大公子,整日沉浸在書房與藥房,尋找解蠱之法。
雖說花大價錢搜集了許多蠱蟲典籍,但對解血蠶蠱的幫助微乎其微。
不過有一日,他倒是偶然得到一本古籍。古籍上記載了一種以自身鮮血換蠱的秘法,雖說兇險,但可行性似乎極高。
他将這書仔細收好,心中漸漸有了些别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