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婵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黑衣羅刹”漸漸被人們淡忘,她以“月中仙”的身份完成了七年夙願,最後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油盡燈枯,離開了這片曾經仇視又愛過的土地。
一切都與預想中一樣,除了……桑瑱死了。
那個光風霁月、溫潤赤忱的男子,在她去蓮壽寺後,沒幾年也離開了人世。
這不是她想要的結局。
雖然介懷那一粒有毒的假死藥,但她從未想過傷害或者報複桑瑱,更沒想過讓他因自己而死。
夢中得知這一消息時,那種錐心之痛是那樣強烈,以緻于從夢中醒來許久,這種痛感仍然萦繞在心頭。
月婵擡手捂住胸口,靜默許久後,起身走到窗前。
窗戶被打開,早春清晨清新的空氣竄入屋内。
擡眼望去,街上行人三三兩兩,遠處青山如黛,一派生機盎然。
是個草長莺飛的春日,是他與自己夢中死去的季節。
不過也有些不同,這是她從苗疆回來後的第四年,他們分開的第六年,不是夢中的第十二年。
距離她動身前往蓮壽寺,還有三年多的時間,三年,足以改變許多事。
桑桑在夢中的控訴,清晰地回響在耳邊。
“你若是想在此處青燈古佛相伴一生,我也不說什麼,可你為什麼不告而别?走的時候,連一句‘讓他别等’的話,都不願意留下?”
為什麼選擇不告而别?
月婵當然知道原因:因為放不下,所以不敢出現在那人面前。
可這樣冷淡地處理,于對方而言,真的就是最好的結局嗎?
或許,讓桑瑱徹底忘記,并非隻有冷落疏離一種辦法。
如今趁一切還來得及,有必要做點什麼,來改變那個結局。
兩日後,容城,秦宅。
庭院深深,彎月如鈎,微風拂過,桃花簌簌,吹落一地殘紅。
仆從們端着佳肴美馔,款款上前,不一會兒,院中的大石桌上便布滿了好酒好肉。
月婵請桑瑱入座。
今天是桑瑱二十七歲生辰。
他生于三月初三,月婵隻陪他過過一個生辰,還是被綠舟通緝時,逃亡路上過的。
沒記錯的話,那一日她們遇到了好幾撥敵人,腹背受敵,命懸一線。所以那個生辰,桑瑱連長壽面都未曾吃到。
今晚,她想彌補一下這個遺憾,于是從下午開始,便讓來福教她和面煮面。
她将今日煮得最好的一碗長壽面推到桑瑱面前,誠心道:“生辰快樂。”
桑瑱看着桌上琳琅滿目的食物與熱氣騰騰的長壽面,受寵若驚,他用力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确認了這不是在做夢。
昨日他突然收到月婵的請帖,邀請他今日過來用飯,月婵對自己向來冷淡,如今這般,莫不是回心轉意了?
“謝謝。”
他斂去眼中喜色,拿起筷子,挑了一小坨面條,斯文地吃了起來。
面條入口,連舌尖都跟着暖了幾分。
月婵看着對方認真吃東西的模樣,直入主題:“桑瑱,你也老大不小了……”
桑瑱動作一頓,脫口而出:“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長壽面!”
他的聲音很大、很急,月婵還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便被堵在喉頭。
桑瑱放下筷子,挺直脊背,眉眼間的喜色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多了幾分冷意。
他已經猜到月婵想說什麼了。
這不是所謂的“壽辰宴”,而是他們的散夥飯,月婵也不是回心轉意,她是想趕自己走。
桑瑱低低笑了一聲,笑聲中帶着幾分苦澀。他擡頭,認真地凝視着面前朝思暮想的面容,一字一頓道:“我偏不。”
聰明人之間,根本無需将話說得太清楚,況且從前,他們一個眼神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
月婵當然也明白桑瑱的意思——他偏不放手。
她垂下眼眸,打開了一壇桃花釀,琥珀色的桃花釀緩緩注入杯中。
她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酒水辛辣甘冽,滑過咽喉時帶來一陣灼燒感,仿佛要将渾身的别扭情緒一并點燃。
“揚城桑家,需要有人繼承衣缽。”月婵道。
桑瑱聞言,唇角雖勾起一抹淺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他也跟着開了一壇桃花釀。喉結滾動間,酒液順着唇角滑落在青色衣領上,他不在意地用袖子擦了擦。
“那是桑桑的事,與我何幹?”
潛台詞是——桑家桑桑當家,這種理由,對他沒用。
月婵忍不住歎了一聲。
桑瑱太固執了,與自己一樣固執,說服他放棄自己,就像說服自己原諒他一樣,難如登天。
在那個夢中,她曾無數次想過回頭,想過放下一切與他重新開始。
可現實真讓她回頭,她又做不到。信任這個東西,一旦被辜負,便很難給出第二次。
月婵冷笑:“那我也偏不呢?”
偏不原諒你呢?
桑瑱舉起酒壇,仰頭猛灌了幾口,眼中沒有絲毫動搖。
“那便等。”
等到你原諒為止。
月婵的心不自覺收緊,她盯着他:“等不到呢?”
桑瑱直直地對上她的視線,沒有絲毫閃躲,他的聲音不算很大,卻如一記重錘,砸在月婵心頭。
“那便死。”
月婵手一抖,杯中桃花釀悉數灑在了衣裙上,酒液順着布料暈出一片深色痕迹。
等不到,那便死,和夢中一模一樣的結局。
月婵沒有再說話,垂着眼眸,陷入了沉思。桑瑱亦沒有再說話,他隻是喝酒,幹喝酒。
滿桌的山珍海味,兩人竟是未動分毫。
場面陷入了僵持之中。
石桌上,镂空的琉璃燈泛着熒熒火光,幾隻飛蛾從暗影中飛來,義無反顧地朝火光撞去。
月婵見狀,擡手甩了甩衣袖,飛蛾被驅逐到遠方。
桑瑱看着她的動作,目光追随着飛蛾,落入院中不遠處一株盛放的桃花樹上。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胭粉色的花瓣在夜風中随風搖曳。
他想起那年,他教她“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後來,她果真如那句詩所言,穿着嫁衣,差點嫁給了自己。
隻是陰差陽錯,他親手搞砸了一切,如今想來,也不過是自食其果。
桑瑱忍住内心翻湧的情緒,緩緩開口:“你不願意回頭,我理解。當初是我不好,我不求與你再續前緣,隻希望能留在你身邊,遠遠地看着你。隻要你能答應,我為奴為婢也心甘情願。”
月婵微微一愣,道歉之詞,她其實聽過很多次,但“為奴為婢”,卻是頭一回聽到。
她忍不住笑了,嘲諷道:“揚城桑家風光無限的‘靈醫妙手’,不僅為了我屈尊來容城做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醫師,竟還要來做我的奴婢?”
桑瑱沒有反駁,隻是靜靜地看着她,目光中帶着一種近乎執拗的平靜。
六年的等待,早已将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擊得粉碎,他愛的人與别的女子不同,不會原諒便是真的不原諒,他已不敢再奢求更多。
月婵目光如刀,問:“一輩子為奴為婢?一輩子遠遠看着?一輩子不會對我有非分之想?”
桑瑱喉結滾動了一下:“可以。”
月婵勾起一抹冷笑:“可以發毒誓嗎?”
桑瑱感覺自己的心好像要碎了,他紅着眼眶,壓下喉間的哽咽,勉強點頭:“可以。”
月婵的問題愈發尖銳,像一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心髒。
“一輩子以奴仆的身份跟在我身邊,看着我與别人結為夫妻,生兒育女,這樣也可以?”
此話一出,桑瑱那顆碎裂的心,仿佛又被巨石碾過,化成了一灘爛泥。
他躲閃着不去看她逼視的目光,強忍着即将奪眶而出的淚水,不情不願地開口:“也……可以。”
月婵當然不信,眉梢微挑:“真的?”
桑瑱喉頭一甜,一股腥甜的血氣湧了上來,他嘴唇微微顫動,“可以”二字終是再也說不出口。
怎麼可能可以?
怎麼可能接受她投入别人的懷抱?
可自己剛剛才說,隻要能陪在她身邊做個奴婢就好了。
一個下人,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主人為自己終身不嫁?
口中血腥味愈發濃烈,桑瑱攥緊雙拳,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月婵看着面前搖搖欲墜的男子,閉了閉眼,歎道:“回去吧,桑瑱。不要在我這裡浪費時間,去找一個真心相愛的女子,和和睦睦地過日子,我希望你能幸福。”
這是夢中未曾來得及說出口的祝願,這一次,她終于鼓起勇氣說了出來。
桑瑱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順着臉頰滾落;喉頭強忍的鮮血,也沒能控制好,一口噴出,悉數落入那半碗沒來得及吃完的長壽面中。
月婵見狀,心頭一痛,她用力抓緊衣袖,努力不去說關心的話,隻是死死地盯着那碗染血的面條。
雪白的面條已經被染成了不屬于它的紅色。
長壽面、鮮血……這兩個本不應該同時出現的東西,突然突兀地融合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