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沉沉,冷冽的風将這一句話遞送過鄭魚的耳朵。
她并非那種事事需要别人認可方才做的人,可聽到這話,心中還是莫名甜滋滋的。
沈弘借着微弱而皎潔的月色,看到她難掩喜色而微微上揚的嘴角,眸光也不禁柔和起來。
他擡手,揉了揉人的烏發,“好了,時候不早了,小魚兒也累了一日了,早些回去安歇罷。”
親昵而自然的舉動。
有些逾越了,隻是鄭魚并不讨厭,于是放任了他。
“好。”
“我送你。”
“好。”
兩人并肩而行,踏着月色,穿過重重疊疊的拱門,走廊,誰也沒再開口,一路安靜,隻聽着呼呼的風聲伴随着樹葉沙沙作響。
不多時,到了住處。
“我到了,殿下也早些安歇罷。”
鄭魚開口與他告别。
“好。”
二人分開,鄭魚進屋。
仆役早已将熱水燒好,她喚人退下,入淨室梳洗。
鄭魚不喜在這些小事上有人伺候,身邊并未留人。
奔走一日,這片刻的甯靜于她來說是難得的,她并未着急出去,洗淨過後,懶懶的賴在湯池中,閉上眼睛,享受這須臾的美好。
一道埙聲透過窗扉跑進來,哀怨婉約,如泣如訴。
是沈弘?
這府上少有絲竹管弦聲,一來實在忙碌異常,無人有興緻做這些事,二來她身邊的人,都是些粗性子,沒幾個學過這些。
鄭魚以前是會的,當初老爹教過她,可多年過去,已然忘得七七八八了,而且謝衡曾說過,這埙在絲竹樂聲中,屬實算不得太有台面的東西,他不愛聽那悶沉的調子……
一道聲響無意間勾起了她許多的舊回憶。
鄭魚沒了乏意,從水中起身,收拾過出了門,來到廂房,皎潔的月光下。
院中坐着一個身影,背脊挺拔如松,隻是略顯單薄,分明□□尺高的人,可這麼看去,卻好似風可以随時吹走。
鄭魚認出這是家鄉秦縣的小調,當初老爹最愛的,幼時她睡不着,他總在床頭吹埙,哄她入睡。
“殿下怎會這曲子?”
沈弘聞聲回頭,但見女郎藏在夜色中,黑夜勾勒出她修長而纖細的身形,一頭烏黑的長發自然披散着,随着步履飛動,還飄來陣陣的香風。
“殿下去過秦縣?”鄭魚走到他跟前坐下,見人不答,又很直白的問了一句。
沈弘放下手上的埙,淡淡然答道:“年少時曾随父親去川蜀赈災,路過。”
鄭魚記得,那該是平昭十三年。
她十二三歲左右。
那一年,川蜀碰上了百年難遇的蝗災,地裡的粟米種下去,眼看着就要收成了,偏生撞上了這一出,顆粒無收。
那一年,川蜀餓死了很多人。
近乎是随處可見的餓殍乞丐,人人為了一點吃食而相互殘殺。
老爹最是愛釣魚了,可那段時日,常帶着她躲在家中,閉門不出,就是吃東西,都須得等入夜過後,萬籁俱寂時,才敢燃些火星。
那是一向做好人的老爹唯一一回收起了他的善心,換了平時,那釣上來的魚或者買的粟米麥子,要誰家有困難,他都随手送了。
他說:“這人性之惡不可估量,越是這種時候,就越不能透出家中有存糧來,免得生了事端,若阿爹一人便罷,如今有你了,得事事要為你顧慮一些,不能濫做好人。”
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近乎過了有兩個多月,才聽說,朝廷來了個赈糧官……
“原是如此。”
鄭魚道:“那殿下同我,也算緣分了,你知道吧,我也是秦縣人,你方才吹的調子,是秦縣的民歌小調,我阿爹以前最喜歡的,他幼時總拿它哄我入睡。”
他應當清楚的,王府有專門刺探消息的密探,人既然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決定與她合作,想來這些信息,定然是收錄在了王府的檔案之中。
“是嗎?”
沈弘指節摩挲了下那埙身,片刻,清冽低沉的嗓音響起,道:“那可确實是緣分了。”
“誰說不是呢?”
鄭魚心中大喜,拿過一旁的酒葫蘆,仰頭喝了一口,雀躍道:“殿下可否再吹一遍方才的小調?”
沈弘沒答。
這确實有些冒昧,得寸進尺了。
“若是為難便算了。”鄭魚善解人意的說,“我也并不是非聽不可,隻是好多年不曾聽到了,有些懷念,但如果殿下不願意,那便當我未曾說過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