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大喇叭喊了?”
“......沒有。”
“說得像是你用了一樣。”湯姆說得有氣無力,垂頭喪氣地跌趟進床褥。
饒是傑夫知道湯姆情緒充沛,不免心疼,安撫道:“知道你一直很期待看到新房子,我一下車就舉着相機給你拍下來了。照片還沒沖洗,之後咱們可以去鎮上,或者直接在屋裡裝一個暗室……”
“這不一樣。”湯姆插話。
“有什麼不一樣?屋子至少有個三四年沒人住了,積滿了灰。難道你想吃滿嘴第一手的、新鮮的灰塵?”
湯姆被堵住話,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索性撇頭,眼不見為淨。正巧瞧着窗戶,看清窗外景象那一刻,湯姆陡然驚呼:
“老虎!”
眼熟的狸花貓離開了草坪,正晃晃悠悠走向路中央。一聲聲喵叫,掩在遠處開來的油罐車轟隆聲中。
多年來的相伴,老虎這隻貓咪不再是寵物,而是更親密的如同親人的存在。
湯姆覺得自己應該驚慌失措,實際是他很冷靜,全身上下連皮帶肉都是冷的。他從未有過這麼冷靜得不正常的時刻,連往日裡有點大情緒就一驚一乍的病,也安安靜靜待在角落不出聲。
傑夫已經沖下樓。要不是窗戶狹小,他能直接翻過窗戶跳下去。二樓不高,地上又鋪滿柔軟的泥和草,摔不死人。
湯姆則扒開褥子,跑到窗口朝貓咪大喊。
貓咪回過頭,杏核般的眼睛投出幽光。目光裡傾注的深沉遠非一隻動物可以發出。
如同冷水潑來,湯姆心髒透出涼意,對這隻相處多年的貓竟然生不出什麼感情!
那真的是......老虎嗎?湯姆恍惚。
熟悉的皮毛,唯獨那雙眼,仿佛給貓身注入截然不同的靈魂。
不是來自一隻貓的注視,而是某種更為野性的存在投來的關注。
與這個怪念頭一起出現的,是脊背滑過的令人顫栗的麻意,時間很短,當湯姆察覺過來時,已經忘了自己剛才愣神的原因。他似乎叫出了聲,也可能沒有。
老虎已經走到馬路中,一屁股蹲坐下去,不緊不慢地舔舐毛發,從下到上,一點點地梳理打卷的毛發。
見老虎毫無反應,湯姆知道繼續留在窗口,毫無用處。他當機立斷轉過身,離開屋子。跑前,餘光瞥見傑夫出現在草坪上。
來得及吧?湯姆心想。
來得及的!傑夫咬牙,他離貓隻有十幾米了。這個距離,足夠傑夫把這隻憨乎乎的小貓看得一清二楚。
小家夥對危險恍若無覺,悠哉哉坐在馬路上,粉舌頭一卷,蓬松的毛發被舔得油光發亮。
傑夫的叫喊,它聽不到,車輛危險的鳴叫,它也聽不到。
兩條腿的人能跑得過車?
從看到小貓到現在,半分鐘不到的時間,油罐車反倒離貓的距離更近了。
傑夫幾乎都要以為自己要眼睜睜看着老虎在面前死去,以至于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連那個男人挺身而出的記憶也模糊不清了。
陌生男人動作敏捷,勾着狸花貓脖頸往後一退。下一秒,油罐車擦着一人一貓身旁呼嘯而過。
公路兩旁的樹葉頓時沙沙響個不停,随風送來了刺鼻的燃油味。引擎的響聲蓋不住司機高亢粗暴的怒罵,而皮毛被拉扯的刺痛又驚得貓小姐發出持續的凄厲尖叫。
傑夫喘着氣停下來,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糟糟的。顧不上臉上冷風滲入皮的刺痛,他沖男人道謝。
那位救下老虎的中年男人也在平複喘息,沒聽到傑夫說話似的,帶着幾條深皺紋的眼睛朝貓落下沉靜的視線。他一動不動,用一種傑夫說不出的複雜眼神打量小貓。
傑夫認為這陌生人有點古怪。不過男人救了老虎,傑夫選擇尊重。
男人撫摸貓咪的毛發,動作起先笨拙,惹得小貓不安地扭動。很快,男人擺脫了磕絆,手法熟稔起來,從小貓的頭顱順着脊椎揉到尾巴上方。
湯姆此時也氣喘籲籲跑出來,和傑夫并肩站在一起。
他也看到了陌生人救貓的勇敢之舉,面對面,湯姆發現與這個人矯健的身姿相反的是,他滿頭的白發。
白發蒼蒼的中年男人露出和善而客氣的笑容,說:“你們好,小夥子們,先别急着說話,瞧你們慌張得還在喘着氣,我想這應該是你們的貓。”
“是的,先生,剛剛太感謝您了。不敢想,若沒有了您,老虎會怎麼樣!”湯姆說着,準備将老虎抱過來。
老虎先一步跳下男人的懷抱,一溜煙朝着院子跑走了。湯姆見老虎健步如飛,四條腿邁動得輕快踏實,知道沒什麼大問題,也不阻止。
“先生?這個稱呼可真叫人不适應。叫我劉易斯就好,别客氣。你們是剛剛搬過來的吧,我就住你們對面,以後我們應該還會相處很久。看到那棟厚厚草坪圍着的房子嗎?就是它。我很歡迎你們來我家玩,蕾切爾也會很歡迎你們兩個年輕人。”
“劉易斯你都這麼說了,我們也不客氣。有你這樣的鄰居,我們太幸運了!老實說,來之前傑夫還擔心遇到難纏的鄰居呢。哦,瞧我,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湯姆。”
“傑夫。”傑夫在外人面前一向言簡意赅,能不說話就不說話。
湯姆笑着接過傑夫的話:“很高興認識你,劉易斯。改天我和傑夫一定來拜訪你和蕾切爾,希望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當然不會。”劉易斯有一雙睿智明亮的眼睛,目光從湯姆和傑夫轉了一圈,便看出兩人的親密關系,冷不丁地說,“你們領養了孩子嗎?”
“啊?沒有。”湯姆愣了下才回答。
這個話題過于突然,湯姆還沒見過比他問題還跳脫的人。
“哦,這很好,你們會輕松不少的。”劉易斯語氣緩和,真心實意地為傑夫和湯姆感到高興似的,“看好你們的貓,油罐車他媽的跟個醉漢一樣,就愛在這條公路上橫沖直撞。感謝他們,讓我再次堅信了對上帝的信仰。原諒我這麼說,誰叫除了上帝保佑,我想不出他們能活到現在的原因。你們沒有孩子,這很省事兒。要知道,這條公路死過貓,也死過人。”
劉易斯挂着和藹的微笑,看起來會是人們喜歡的那種友善領居,更别提剛剛他還勇敢地挺身,在車輪下救下了對湯姆和傑夫來說情如家人的貓。
湯姆很想感謝他,并發自内心敬愛這位老人,但是這不明不白的話叫他心底套上一層冰冷的紗。
清晨氣溫微涼。劉易斯語焉不詳,不僅讓他的微笑顯得詭異,也叫人心頭發麻。
湯姆手背在身後,悄悄地狠拽着傑夫衣服。傑夫回握了湯姆的手,面色如常,說:
“謝謝你,劉易斯。你的提醒對我們很有幫助。”
“那就好,畢竟意外之所以是意外,就在于它的突如其來。我們隻能盡可能做準備去避免。”劉易斯語氣恢複正常。
湯姆沒忍住困惑,問:“這條馬路真的死過人嗎?”
“就我所知,丘吉爾死在了這條馬路上。”
“丘吉爾?”
傑夫和湯姆面面厮觑,兩張俊秀的年輕面孔上,如出一轍的茫然。
“哦,我女兒養的貓,”劉易斯如同惡作劇成功的頑皮小孩,調皮地回答,“大名是有點普通,老和人撞名。我們更多地叫它小名,啾吉。”
湯姆拍着受驚的胸脯,“你可太幽默了。”
傑夫在一旁默默颔首。
“不過,”想到家裡的小貓老虎,湯姆說:“小貓确實是家人,這麼說倒也沒錯。”
劉易斯哼笑着否認道:“你誤會了。我可以不避諱地告訴你,就在這條公路上,十來年前,一輛卡車撞死了小孩。”他沉思了下,餘光瞥到草坪上的小貓,“看到剛才那輛白色油罐車了嗎?如果這隻貓對你們而言确實很重要,那我想你們很難會忘記這輛車。就是這種車常撞死人。”
“真的嗎!”湯姆并非質疑。人在驚奇下總會不自覺反問。
老人兩隻洞察人心的眼珠分毫不差地落到湯姆身上,沒什麼打量意味,隻是定定地看着。湯姆便脖子一縮,後悔發問了。
“這當然是真的,現場的細節我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你們不用質疑這一點,換做是你在現場,你也一定忘不了的。不過,你比當時的我年輕,你說不定能跑得更快,也許能阻止這場事故呢?”
沒管聽得一頭霧水的湯姆和傑夫,劉易斯自顧自地搖頭,道:“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他一字一句流利地說:“你隻會在追到十碼時,看到地上的棒球帽。追到二十碼,看到一隻運動鞋。當你跑到四十碼,你會感到大快人心,那個真他媽該下地獄的卡車翻倒了。五十碼,一條内裡翻出來的連身褲。七十碼,你看到他的另一隻運動鞋。但想看到那孩子,你還得再追上三十來碼,差不多是一個足球場的長度。”①
描述詳細,像是親眼見過般,哪怕劉易斯的語氣再溫和平靜,都叫湯姆和傑夫陡然升起不好的預感。接着,就聽劉易斯用自嘲的口吻說:
“我是一名醫生,可我追了一百來碼,直到目睹屍體之前,我都覺得凱奇——我可憐的小兒子會活着。”
這話足以讓涉世未深的善良青年負疚。
“請原諒!......”湯姆呐呐地說,“劉易斯,我很抱歉......”
湯姆隻覺得胸口仿佛挨了一錘重擊,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僅有的念頭不停叩擊他的心髒——
我真該死啊!
内疚又無措的湯姆選擇朝傑夫轉過臉。他一句話也沒說,傑夫就明白湯姆在求助。然後,傑夫用面上勉強才維持住的笑容回答湯姆——他也對劉易斯這番話感到大為棘手。
也不待他們組織措辭,劉易斯挂着溫和而憂郁的微笑,對兩位局促不安的年輕人怪聲怪氣道:
“請不用一副慚愧得要死的模樣,畢竟葬禮是在1992年舉辦,你們趕不上趟了。當然,我也很希望上帝能給我準備第二次葬禮的機會,可是人不能死兩次——至少名義上是這樣。不過,凱奇的墳墓你倒是可以去看。凱奇和你一樣,好奇心旺盛。他會喜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