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陵八年,世京的第一場雪,下在炎炎酷暑日。
這是開國以來,世京第二場六月飛雪。
同年,太子因私煉妖兵犯謀逆罪被禁足東宮,太傅沈重涉嫌太子謀逆案被捕入獄,所有親眷流放外河。
沈太傅的親眷不多,三代以内,隻有一人。
沈太傅一生清廉正直,而立之年失發妻,不惑之年喪長子,如今年過半百,膝下隻有一個剛及弱冠的兒子。
世京城中說起沈二公子,沒有不心生動容的,女子傾慕愛慕者多,男子豔羨嫉妒者多,論才學品貌,沈二公子稱得上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這樣的尤物流放外河,受那颠沛流離之苦,甚至可能死在途中……豈不可惜。
最終,在諸多勢力幹預下,沈二公子留在了世京——以賤籍之身。
這個消息以風一般的速度傳遍世京大街小巷,幾乎每個人聽到之後都先愣住,然後眼中亮起或驚喜,或晦暗,或亵渎的光芒。
曾經連見一面都難如登天的天之驕子,如今隻需花上些許銀錢,就能進典音司聽他賣唱一曲,甚至……還有那樣的機會。
典音司是朝廷委派掌樂女官專門培養宮廷樂師的官家場所。
可那到底是什麼地方,世京無人不知。
典音司,那裡招待的不是普通人,是朝廷命官。
按照律法,朝廷命官不可逗留風月場所,可典音司又算不得煙花之地,此處是先帝主建,本是為大臣們提供賞樂品茗的朝後雅處,久而久之,發展成暗中私相授受的明處,上下心照不宣。
典音司每月逢雙,迎接朝中大臣。
今日照例,樂師舞女們在午時之前練完各自曲目,開始籌備戌時的歌舞。
酉時左右,便有三兩結對的大臣們陸陸續續來了。
掌樂女官弗枝同往常一樣,隐在幕後,觀察來往的賓客。
朝後大臣們換下官服,着自己的便裝,錦衣各色,都是些熟面孔。
前些日子典音司來了那位曾經名冠世京的沈二公子,隻第一天隐在珠簾後彈了一曲鳳求凰,打那天起,典音司日日賓客滿至。
如今典音司一座難求,弗枝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想到此人,弗枝嘴角一抿,神色蕩漾。
就在這時,門口來了一群人,好幾個熟悉的面孔簇擁着一名身形高挑的青衣女子湧入典音司,這個陣仗,說是衆星捧月也不為過。
為首的女子,并不是弗枝熟悉的面孔。
但那是一張極為出衆的臉,柳葉眉,丹鳳眼,薄唇不經意揚着笑,像不羁的浪子做派,可矛盾的是,此人舉手投足間分明一身官家氣度。
不論周圍的人說什麼,那女子都隻是含笑點頭,不冷不熱。
弗枝在名冊最後一頁找到了這位新客的信息。
還在錯愣間,那頭有人出聲喊:“弗掌樂,還不快來引見雁大人。”
弗枝猛地回神,心跳加速。
這就是三殿下說的那位屢破劣妖案的司妖監天掌?坤乾上品境,離聖體一步之遙……名不虛傳,好強大的氣場。
弗枝按住胸膛亂跳頻率,颔首問安:“雁大人,下官弗枝,是典音司的掌樂女官。”
她出了聲,雁岚才注意到身邊這位容貌普通的掌樂女官。
“你是掌事?”雁岚确認後,開口,“沈太傅之子,沈徊玉,可在此處?”
最初,弗枝有些意外這位雁大人雌雄莫辨的低沉嗓音,聽她要見沈徊玉後,眼裡便有了幾分世俗打量。
來典音司,想見沈二公子的人很多,但這麼直接的,她是頭一個。
世京已經很多年不曾納士入朝了,這是新帝即位以來第二個,也是今年朝中唯一新晉官員。
此人更為不凡的是,她年紀輕輕便是坤乾上品,在短短一年内,破獲數件劣妖案,仕途青雲直上,如今已是朝中三品官員。
這位雁大人入仕一年以來,從未踏足過典音司。這頭一次來,果然也是為了見一見那位墜落凡塵的天之驕子。
弗枝說:“知道有貴客要來,早已讓淮因準備好了,雁大人可有想聽的曲兒?”
“聽曲?”
一聲嗤笑後,雁岚收起笑容,從袖中取出玄鐵金司刑令,說:“司刑府徹查暗巷殺人案,抓捕嫌犯沈徊玉,聽候審問。”
司刑府?抓人?
弗枝還沒反應過來,門外魚湧而入一批金槍衛。
沈徊玉不在大堂中,金槍衛翻遍了前庭後院,才在一處隐蔽院落找到那位清隽高貴的沈二公子。
簇擁雁岚的那群大臣也沒料到這個局面,紛紛錯愣面面相觑。等他們回味過來,典音司早已人去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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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京在十日之内,接連發生三起命案,死者均為城中富家子弟。
三具屍體經仵作檢查,都是被亂刀砍死,兇手刀法淩亂,卻刀刀入骨,周圍牆壁血迹斑斑,卻絲毫找不到兇手留下的一丁點痕迹。
就像是,有人用念力操控着菜刀,将幾人亂刀砍死的。
但能以念力操控菜刀,且刀刀入骨,有這種能力至少得是個上品境。世京内的上品境者均記錄在冊,經過排查調訪都洗脫了嫌疑。
雁岚接過這個案子後,查到這三人在死前都曾去過典音司,且都對沈徊玉出言不遜過。
那幾人離開典音司後,就死在了偏僻的胡同裡,屍首被發現時已經臭了。
沈徊玉,有作案動機。
司刑府大牢,走出一男一女兩名帶刀侍衛。
“我不放心。”女子面色凝重說道,“世京無人不知沈二公子是凡體,倘若他是兇手,那得隐藏多深?”
男子則很淡定:“聞鹿,你就是瞎擔心。”
他别有深意地說:“老大讓我們走,是因為她對沈二公子,另有企圖。”
聞鹿聽出他話裡的調調,嚴肅道:“大人不是膚淺之人。”
“呵。你知道什麼,我可是連着給沈府遞過一年拜帖。”伍閣伸出一隻手指搖了搖,歎息道,“一次都沒約出沈二公子。”
聞鹿疑惑:“你為何約他?難道你對……”
“是我約嗎?是我嗎?”伍閣恨她是榆木腦袋,“那一封封拜帖,都是老大親手所寫。”
整整一年,三百六十封拜帖,無一封得到回應。
沈徊玉隻是一介凡體,雖有殺人動機,但不具備殺人能力,作為嫌犯,按流程應當先關押至司刑府外牢,這一來就抓進内府大牢……伍閣合理懷疑,老大公報私仇。
被懷疑公報私仇的雁大人,果然正在公報私仇。
作為暗巷殺人案嫌犯被抓進來的沈徊玉,他與雁岚之間應當是對立關系。
雁岚并沒有立刻審問案情相關問題,而是将人請到刑座上,貼心地倒了一杯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