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到山腳，和前來祭奠的賀景打了個照面。

“大哥，大嫂，弟來遲了。”賀景恭恭敬敬作揖。

久不見賀景，他形容固有所清瘦，雙目卻時時迸出熱切的光輝，十足可用“精神抖擻”來形容，想來是在秋山先生門下受益匪淺。

霍铮拍打了兩下他的肩膀，朗聲道：“有心就好，不在早晚。”

賀景羞愧低眉，眼前閃爍着自家中出發前雞飛狗跳的場面。

母親一個婦道人家不明事理也罷，父親堂堂七尺大丈夫，竟也對他看望霍老夫人予以斥責，什麼難聽罵什麼，簡直無可理喻。

宋知韻眼神好，一眼看見藏在賀景衣領下的一道紅痕，因背地裡揣摩不透，還是問出了口：“賀公子的脖子怎麼了，受傷了嗎？”

聞言，賀景遮遮掩掩道：“不小心被貓抓了一爪子，不礙事的。多謝嫂嫂關懷。”

如果他表現得坦坦蕩蕩，她沒理由不信，可下意識躲避的眼神，充分說明了他在撒謊的事實。

霍铮識人有方，料到其中隐情，更明曉賀景的自尊心，便不予追問，隻吩咐孟康把上好的金瘡藥拿給他。

賀景羞憤交加，兩手收好金瘡藥。

為賀勉身困賭坊的事，母親恨極了大哥，這些日子以來不分晝夜在家裡鬧騰，連帶着對自己也咬牙切齒的，一口一個“白眼狼”。

聽聞他今天要出城來看望霍老夫人，竟對他大打出手，幸好多半是挨在背上，明面上單脖子處留了點印子，又不甚明顯，否則真不知該同大哥大嫂作何解釋。

存着趕快逃離的念頭，賀景忙忙向兄嫂辭别，匆匆領着小厮牽馬上山去了。

這廂宋知韻提議，暫作歇息，等他下來一齊回城，方便的話再邀他去府上吃頓飯，霍铮自是贊成。

剛巧此地風光不錯，四處逛逛不失為一樁美差。

“将軍陪我随處走走吧，坐了一路的馬車，身子酸困得很。”她面帶微笑發出邀約。

當然，這是借口，真正目的在于讓霍铮散散心。

他不會駁她，她比誰都清楚。

果然，他道：“好。”

孟康、雲舒互相看過眼色，識趣地留在原地看顧車馬。

并肩沿着羊腸小路信步，由稀疏枝葉分割而成的光斑灑在腳下，依稀描摹出一深一淺兩雙鞋子。

它們默契十足，走走停停。

“能與我詳細說說老夫人的事嗎？”宋知韻已經不避諱自己過分的關心了，“将軍這些年，定吃了不少苦吧？戰場上瞬息萬變，一失足便有可能命喪……不過幸好，安安全全地回來了，還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軍。老夫人泉下有知，可以心安了。”

由一無所有到天下無雙，惟有霍铮這樣的鐵腕人物才能辦到了。

霍铮不吝啬滿足她的好奇心，他說：“我再怎麼風光，也為時已晚了。阿娘需要我的時候，我窩囊無能，連請郎中給她治病的錢都湊不出來，眼睜睜看着她離我而去。如今旁人一面豔羨我人上人的身份，一面唾罵我冷血無情……不錯，我是該罵，更該死。枉費阿娘拖着病軀庇佑我十多年。”

他把自己貶得一文不值的行為，令她十分痛心，連忙站住腳，扯住他的衣角，懇切搖頭：“不怨你，你已經盡力了。老夫人更不會責備你，反倒是看見你将所有罪責全攬到自己身上去，指不定心疼成什麼樣。霍铮，你真的做得很好了。外人指指點點，那是不了解你，沒看到你的好處。在我看來，你并非冷血無情，實際上你最有情有義了！”

渾然不覺間，她已然完全視他為親近之人了。

義正辭嚴的話語，回蕩在霍铮的心間，經久不散。

怕他止不住胡思亂想，宋知韻自個兒接上話：“霍铮，不論如何，我是站在你這邊的，以後你不許再一味貶損自己了。”

她是出了名的護短，一旦對某人上了心，不容許任何人指手畫腳，即便是本人自我否定，也看不下去。

“……此話當真？”她一心顧着組織語言寬他的心，殊不知錯過了潛藏在他眸間的一場狂風驟雨。

“我從不撒謊，”宋知韻高高昂着小臉，底氣十足，“且我這個人很小氣的，誇獎人這種事，從小到大做過的次數屈指可數。你能獲得本姑娘掏心掏肺的稱贊，已是了不得。休再疑神疑鬼的，不然顯得你忒不知好歹了。懂了嗎？”

淅淅瀝瀝的春雨降落在霍铮的心窩。

“嗯，我确實有些不知好歹了。”加速躍動的脈搏裹挾着某種不知名情愫襲來，占據了春雨過後的心房。

透過錯亂的心跳節拍，他後知後覺。

——是慶幸，是不斷滋生的欲望。

“算你有自知之明。”宋知韻渾然未覺，洋洋得意道。

遠處孟康的聲音駕風而來：“将軍，夫人，賀少爺回來了。”

宋知韻拍拍手，沖回去的方向歪歪頭：“走吧。”

霍铮壓抑着暗處的火苗，啟齒輕笑道：“好。”